“都给我看着他,不许走,等官府来了,哼,让你进去蹲个几年。”我和李建成一进乐来酒楼,就听见刘掌柜的这般吆喝,十来个青冥教的教众围着一个西域打扮的年轻人剑拔弩张,而那家伙却依然悠然自在地喝酒吃菜。
“怎么回事?”一看这场面我瞬间冷下脸。这刘掌柜好不知轻重,在大堂里闹丢人不说,更是要吓坏了客人。
“教主,您来了正好。”刘掌柜见是我来了,忙迎上来讲了事情始末。原来这个年轻人自称图格,是突厥人,因为擅弹古琴所以游历四方以琴会友。方才来到店里和掌柜商量,希望能做乐来酒楼的琴师,弹琴帮着招揽客人以换美食美酒。刘掌柜本觉好笑,没想到他的琴技之高简直令人如听仙乐,酒楼里寻常的那些乐曲一经对比,便是呕哑噪杂难为听了。街市上的人群更是大量聚集了过来,给酒楼添了好些生意。于是刘掌柜便立刻请他好好吃了一顿,没想到这个图格居然借机偷了酒楼窖藏的名酒“南柯一梦”。等刘掌柜发现的时候,大半壶已经下肚。
“南柯一梦”是前陈宫廷御用,陈叔宝与张丽华的最爱,建康城破时一共才发现了不到十壶。这一壶是我在梅花岭搜到的,估计还是宇文化及赏给黑龙帮以示恩宠的。
对比刘掌柜那又气又悔又怕的样子,那个图格却是毫不在意。黑色大氅,黄金耳饰,虽然他的身形并不像我想象中草原人该有的虎背熊腰,但是英俊的脸上那属于草原的豪迈与爽朗锋芒毕露。印象中的音乐家应该都是忧郁柔弱的,不想这样的人居然也是精通音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偷喝了我的酒。”我淡淡向他道。
图格经刚才我和刘掌柜的对话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笑答:“是。这里的菜还算可以,酒,哎那就难以下咽了。在下不得不去找些好货,没想到真看到了南柯一梦。酒就是要给人喝的,何必藏着掖着。在下游戏人生惯了,看到名酒当时就没把持住。对不住段教主了,等官府人来了,图格任由处置便是。”
他倒是爽快承认了,只不过这小子也精明。任官府处置,但绝不任我处置。
我却无所谓地一笑:“刘掌柜,不用报官了,这酒,算我请图格公子了。”四下里的人皆是一愣,我却继续对图格道:“刘掌柜也是江南一带的古琴名家,能被他称作仙乐的琴曲,当真不多。仙乐无价,我不想为了这么点身外之物为难你。图格公子,请便吧。不过在这之前,能否让我也聆听一番仙乐?”
图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着便取出了他的琴。
“蔡文姬的焦尾琴。”我瞠目结舌,惊的直接喊了出来,随即给刘掌柜使了个眼色。图格却只一笑,略作调音,便拨弦起韵。
这一听,我更是一惊。
明明只是听觉上的音乐,却如同真实场景跃然眼前。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时而铮铮淙淙,清清泠泠,如幽涧之寒流;时而飘飘忽忽,若隐若现,如云雾缭绕高山之巅。又而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像,如危舟于群山中奔赴,令人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忽而音势大减,势就徜徉仿佛轻舟已过,云开日现。
我正惊异于这一曲高山流水的美妙,刘掌柜已经为我抱来了琵琶。我吸气坐定,微微调弦试音,便和着古琴曲调加入了进去。琵琶声清越,我轮指拨弦,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昆山玉碎的空灵;又似花底滑过的莺语,娇娆浅唱,旋律如歌。琵琶的纤巧秀美,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古琴的浑厚深沉,赋予了这高山流水灵动的生机。只此一曲,便是碧水青山,钟灵毓秀。
一曲作罢,宾客盈门。
图格微笑道:“曲高和寡,妙技难工。不想段教主琵琶造诣居然如此之高,能和上在下高山流水的,生平所见,教主乃第一人。哦这琵琶,可是赵飞燕的金舞鸾?”
“公子谬赞了。在下琴技怕是当不起这金舞鸾啊。”我看图格桌上只有几个冷菜,想必还未怎么吃过,与李建成对了一个眼神,便道:“图格公子看来还未用膳,不知可否赏光?”
能认得南柯一梦的已非常人,如今又有焦尾琴。这可不是光有钱就能有的东西。我这金舞鸾还是元吉费了好大的劲才替我搞到的。这个图格,不简单。
“那就多谢段教主了。”图格也不客气,抱了抱拳,又转向李建成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李丕,是京城的商人,这回来江南做些买卖,不仅结识了段教主,还听到了图格公子的仙乐,真是荣幸。”李建成保持着他那千年不变的微笑,客气有礼地回礼。
图格也回以一个爽朗的笑:“原来是李公子,失敬失敬。”
我有些错愕,唐公的三个儿子四处结识仁人志士,这次为什么要隐藏姓名?是忌惮这个图格的势力?不会啊,他们李家三个公子到处晃悠从未怕过谁,怎么会在我的地盘上怕一个突厥人?这么想着,便有些明白了,但又不是特别清楚,忽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惊破了我的恍恍惚惚。
一个清秀隽丽的豆蔻少女走进来,环顾四周后,直直对我道:“段教主,听说元吉在这里,我要见他。”
这少女身量未足,眉目还没长开,明显还很小,但这架势。。。真的不是当街追情郎么?
再看她的一身打扮,我即便不认得她也认得她身上的浮光锦雪狐裘,头上大大小小的珠花皆是成色极好的。江都虽然富裕,但小小年纪便能有这般行头的。。。更何况我看到她袍脚的灰泥,大小姐,这么贵重的衣裙你还一点都不爱惜呢。
宇文化及最小的女儿,宇文成璧。
想到当日乐来酒楼门口,元吉只闻其声便望风而逃,之后我每每拿这件事取笑他时他便说以后等我见着宇文成璧了我就明白了。没想到这位大小姐还当真如此强势。
心下好笑,我和刘掌柜交换了个眼色,原来元吉这小子果真又来骗吃骗喝了,宇文小丫头的消息倒是灵通。
若是碰上别人,我倒是非常喜闻乐见这一出丞相千金拔足倒追的好戏,但是介于男主角是元吉,还是帮他挡回去吧,于是我道:“刘掌柜,李三公子来了?”
那刘掌柜这回却是放聪明了:“李三公子今日来过,不过已经走了。”
我转向宇文成璧笑道:“宇文小姐,李三公子不在这呢。”心下又叹一口气,宇文成璧不认得李建成,看来他当真每次来江南都只是急急地办公,这个世子,未免也做的太可怜了些。
“不可能,”宇文成璧却忽然转怒,满头的珠翠叮当乱响,“段锦鳞你休要给我装,元吉他就在这里,没出来。”
看来是找人窥伺着了,不过就这种级别的埋伏,我还不放在眼里:“宇文小姐,你派人窥伺我的酒楼?”
“谁窥伺你的破楼了,我不过是找人跟着元吉。”她气呼呼地说完,看到我脸上嘲讽的笑意,也自觉说坏了话,恨恨地闭了嘴,见我不再追问,却转身找地方坐了:“本小姐就在这里守着,我就不信他能在楼上躲一辈子不成?”说着山大王一般的话,坐姿却是大家闺秀的坐姿,不由得惹的人忍俊不禁。
不过,以为我会怕你挡着我的生意?好笑,日进万金的青冥教还真不稀罕这个乐来酒楼了。
我瞅准了宇文成璧不认得李建成,抱着看戏的好心情,便要请李建成和图格就在大堂用膳,一时间燕翅驼峰鹗炙狸唇罗列琳琅,觥筹交盏之间,宇文成璧始终冷着一张脸。
而菜色里却也诡异地多出了几张字条,分明是元吉那小子的字迹,叫我快点把宇文成璧给赶走,语气里也甚是焦急。我自然一笑置之,象牙筷子一错间纸条已成齑粉。
小孩子而已,能忍多久。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时间,宇文成璧便跳了起来:“段锦鳞你快把元吉给我叫出来。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
我却眼睛都不抬:“宇文小姐喜欢什么茶?”
“松溪白茶。”
“几滚水?”
“二滚水。”她忽地觉得不对,“你问这个干吗?把元吉叫出来。”
我并不搭理她,给李建成夹了一筷子菜,然后继续吃我的。不多久,刘掌柜便将上好白瓷装的茶送到了宇文成璧面前。
宇文成璧作势要砸,但这个季节能有松溪白茶极为不易,又是那么好的茶盏,她终究还是细细品了一口,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
“宇文小姐,你要等就等好了,我这的生意不怕你妨碍,但你可要和所有人都交代清楚,是你为了见李三公子自己赖着不走,别让丞相大人以为是我扣着你了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我可当不起啊。”
“你。。。你。。。”显然她是知道不能招惹我的,可是小小年纪实心眼,根本想不到法子再与我周旋下去。
虽然骄纵了些,但也是个懂事又干净的孩子啊。
突然恼怒元吉为什么这么对人家了。
“这位小姐,追男人呢不应该是这么追的。”说话的居然是图格。他端着酒杯,非常斯文的样子,“男人嘛,都喜欢温柔贤惠小鸟依人的姑娘,你这般架势自以为诚心诚意,会把男人吓跑的。”
“你不如回家去,绣绣女红,送给人家,然后让你的父兄替你请来那位公子,你们一起探讨琴棋书画诗词曲赋。”
“呐还有,要吊住一个男人呢,就要先吊住他的胃嘛,你再好好学学厨艺,那就差不多啦。”
宇文成璧被图格说的一愣一愣的:“你,你说的真的?”
“那当然,男人嘛,都是这样的。不信你问问这位兄弟。”他一指李建成,“问他觉得对不对?”
我面色一凝,他是看出了什么,故意让宇文成璧仔细看李建成的?
李建成却波澜不惊,温柔带着些腼腆,春风般的笑意:“自然。”
看宇文成璧一脸迷迷糊糊若有所悟的样子,图格又加上一句:“你看就是这样的嘛,再加上小姐你的美貌,什么样的男人不是手到擒来?”终于,宇文成璧恍然大悟,朝楼梯看了一眼,狠狠握了握拳,对图格轻轻道了声多谢,头也不回地便出了乐来酒楼。
我转头看图格一脸得色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心中微笑,这还真是个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