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薇与七皇子在惊鸿夫人的宫中饱餐一顿后,两人便一同走在回各自宫中的路上。因为之前在假山上遇险的事,所以七皇子此刻说什么也不准她独自一人回宫,坚持要陪同式薇一道回去。她推辞几番,却耐不住七皇子软磨硬泡的性子,便也同意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走在路上,来往的宫人见到他们便立即恭敬的请安,有些小宫女即使走远了还忍不住纷纷回头,脸颊绯红,小声的议论着他们两人。式薇看到她们的样子,不由想起来自己还是少女时的模样。
青州是大元极西的边境之地,莅临如今的西宁。那里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没有雕梁画栋一般的宫宇庭苑,也没有声势喧哗,人山人海的市集,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所以,她从小便在马背上生活。她还作少女时,也曾情窦初开一般的倾慕过一个少年。那少年是她父亲手下的一个小小侍卫,名字叫穆乐,因为马术好,便被父亲挑中,选定他来教她骑马。她还记得初见他时,那少年并无多出众的面貌,穿着也不算干净体面,只是当少年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她再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上时,掌心随之传来的温热触感,好像在她心中的某处点燃了一把火。穆乐将她拉上马,扬鞭驰骋,她听着少年胸腔中热烈传出的跳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合而唯一,便再也无法将注意力放在缰绳上紧握着的手,她的心像被点燃的火焰给融化了一样,暖的她脸红。她想,这便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吧。
而今,她再也不是青州草原上那个能策马扬鞭,随心而行的少女了,她甚至不能再喜欢那个少年。
只因为如今,她自己就是个少年。
式薇这样想着,不知随着七皇子走了多久的路。再回过神来,却发现这里已经偏离了回怡和殿的道路。不禁偏头看向七皇子,问道:“元宣,你这是带着我走到了哪里?”
“方才我母妃不是说了么,她想要些百花园中种植的结香花,来做香料。”七皇子回答道,他眼神瞟着四周,样子仿佛是在寻什么东西。
“那这里是花廊的路?”
好像刚才席间,惊鸿夫人是说过这样的话。式薇随他继续走着,脚下踢踏着散碎的落叶,她抬起头来环望四周,却发现这里也不像通往花廊的路。
“自然不是,我听见这边好像有青蛙叫,”七皇子停下脚步朝着酒觉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明亮笑容,“我想捉了它来送给你!”
式薇扶额,一时觉得无语至极。她就知道七皇子这家伙说什么要送她回宫是一准的没安好心。却不想世间竟有人奇葩如此,偏七皇子看着她的目光热烈而纯真,好像觉得式薇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而他自己刚好还送给她一般!七皇子方才说送她什么?哦对……一只青蛙……
“元宣,你是要穿着这一身像是泥巴做的衣服去参加下午的家宴?”式薇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谢绝他的“好意”,思绪一转便想到了下午的家宴,忙说给七皇子听,企图让他放弃在种满荷花的泥坑里捉青蛙的计划!
“不急不急!你先去一边等着我吧,我捉到了便上去!”七皇子仍旧低着头,将裤腿高高的挽起来,踩在种满荷花的池塘里,伸手翻寻着。
式薇眼瞧着七皇子的那副样子,是不捉到青蛙不罢休了。这六月里的天气,南郡不比大元的其他地方,气温已经早早的趋于炎热,荷花的香气招来了许多小虫子,嗡嗡的飞转在眼前,酒觉一刻也不想停留在此,便朝着池塘一侧,看起来较为清爽干净的地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地方别有天地,绕过了一小段的石子路,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也许是因为地处偏远的角落,木头上的红漆都已经尽数脱落,恢复了原来的色泽。看起来像是年久失修的样子。式薇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亭子中仿佛隐隐约约有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
这亭子上方有块破旧的匾额,刻着浮雪亭三个字,这里位置偏远,十分清净,平素也无人往来,若不是七皇子带着她误打误撞前行至此,她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皇城中竟还有这样颓败的地方。而现在,却有两个人的人影站在那里。心下觉得十分奇怪,便小心翼翼的靠近,藏在一块石头之后,周围茂盛的野草也刚好遮挡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式薇侧耳细听,发现是一男一女正在对话。
“今日下午,便是最后的期限。你做还是不做?”听上去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粗犷。
“我再说一遍,今日下午,便是你、我的最后期限!你做还是不做?”好像因为没有得到如期的回答,那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些怒极的意味。
隔了许久,那女人才出声回答,声音淡漠的说道:“我死了无妨,我这条命生下来就是人人轻贱的。”
“你……我真是被你们姐妹气死了!你姐姐是天性不足,好争好斗,三番四次坏了我的大事!你是聪慧却偏偏对一个不该痴想的人妄动了心思!”男人的声音像是怒极了,却仍旧忍着。
“叔父,你知我若执意如此,世间无人能强迫我分毫。”那女人声音低柔的说道。
“倘若你做了,莫说是他,将来……你想要谁都可以,想要什么我都许给你!”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焦促而急迫。
“这世间人人轻贱我,唯有他待我好。你只许诺我旁人,因你知道,这件事我若是做了,我与他此生便不再可能。”女人重又说道。
“为何轻贱你?为何轻贱你姐姐?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那个人,今日你喜欢的那个人,他又算什么东西?他能入你的眼?”男人继续说道。
“世间只得一个常玉。”女人低声说着。
“哎,”男人叹了一口气,“我只对你说最后一句,你是拓跋家的人,你身上流淌的是永不臣服的奔狼之血!想想你的先祖,想想你的父亲、母亲!想想你的族人!他们是遭到了谁的毒手!才致使曾经声名显赫的拓跋一族几乎消失在这世界上!”
“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的计划你都知道。你也知道今日下午是‘她’给我们的最后期限。拓跋家的未来,全都在你的做与不做之间!”男人又说道。
拓跋家?
莫非是北魏的拓跋氏……
式薇蹲在石头后面,正为这无意间发现的秘密思考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她心下一惊,暗叫一声糟糕。她只顾着想男人和女人刚才的对话了,却忘记观察身边的情境。居然没留意到,那男人几乎走到她的身前。
突然,正在她手足无措,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双手飞快的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了另一侧较暗的地方。式薇睁大眼睛,刚想叫出声,便被捂住了嘴。
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在同时便到了刚才式薇正处在的位置,她只瞥见男人黄色衣衫的一角,因为被禁锢着,无法看到那男人的面貌。
“怪了,方才明明觉得此处有人。”男人在石头周围寻了片刻,发现没有人的踪迹,便停止了动作。
“是你多疑吧。”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离开的太久会暴露我的身份。”
男人的脚步声走远了,式薇暗暗松了一口气。若不是身后这人来得及时,想来她已经惨遭毒手……想想真是后怕。
“好了,可以起身了。那女人也走了。”片刻后,身后的人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对她说道。
这声音……好熟悉……
式薇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见一张面无表情却刚毅冷峻的脸。
是太子,谢元赋。
他身着一席锦缎织就的素色常服,胸襟前的束带上镶着金线绣有九爪玄龙,他束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弯身拾起脚边的一柄长剑,然后直起身,面色不善的看着式薇。式薇记得,这身衣服是太子修习剑法时才会穿的,大约也是偶然经过,不知太子有没有听到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多谢太子哥哥……”式薇也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刚才发生的情况,只能踌躇着向太子投去疑问的目光,先道了谢。
“九弟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跟着你的下人呢?”太子那双乌黑的眸子,像是能看穿她的心底,也看的式薇觉得十分不自在。
“我原是与七哥在一起的,他嫌下人跟着烦,便把小石头给支走了。”式薇如实回答道,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以避开太子的目光。
“那元宣人呢?”太子又问道。
“七哥说要捉只青蛙给我,就在池塘那边和稀泥。我觉得那边小虫子太多了,就想着往前走走,谁知道……”
式薇回答道,就在她快要说出在浮雪亭中看到的那一幕的时候,太子打断了他。
“有了英招的那回事,你还是不长心么?我送你回去吧,”太子说,“啸风,去寻七皇子,直接带他回自己的宫中。”
式薇听到太子对着左侧喊出一个名字,还吩咐他去找七皇子,正觉得奇怪,却听见那端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一声‘是’,便看见前方树影窜动,有一个人飞也似的朝着池塘的方向过去了,只见那人行走如风,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这是啸风,我的侍从。”
好像是瞥见式薇看着那人疑惑的目光,太子低声解释道。她闻声抬起头,看见太子已经收起那柄长剑。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好像……
有些不对……
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式薇愣了片刻,旋即跟在太子身后,却与他保持着些距离。由太子领路,朝怡和殿走去。
她与太子其实并不相熟,虽然曾听清河公主说起过太子虽然面冷,但他对待九皇子却是不同的。至于如何不同,清河公主却没有明说。
而式薇的灵魂在酒觉的身体里苏醒后的三个月中,太子只随着皇上与皇后来过一次,其后便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太子谢元赋是皇上的第四子,乳名玄南。
与皇三子谢元斌同出一母,两人具为早逝的先皇后所生。太子的乳名是玄南,但在宫中却少有人敢唤起这个名字。只因他出生之时,先皇后便难产血崩,当今皇上在悲痛之余却也怜惜幼子,明令禁止宫中人谁都不许告诉太子实情。一直到十岁那年,他正式被皇上册封为太子,与他同出一母的兄长怒气冲冲的跑到他的寝宫中,告诉了他当年的实情。他悲痛之下烧毁了所有寝宫中珍藏多年的先皇后的遗物,他没办法接受自己思念多年的母亲原来是因为自己的诞生而死去。他看着那些遗物,再也感受不到宫中人人相传的他的母亲对于他的爱,他只能感受到怨恨。
从那之后,太子变了,变的不会笑,也没再哭。
他的性子从此随了父亲,沉着应世,杀伐决断,从无纰漏,深得皇上喜爱。清河公主却告诉式薇,宫中人如今都称太子为‘冷面郎君’,因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除了皇上以外再不得人心。
“你好像……很怕我?”
式薇听到身边的人突然说话,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咚’的一声,撞在了太子的身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已经停下了脚步。
“我……我没有。”
“你可是在怪这些时日,我没有去看你?”太子双手环胸,一双冷峻的眉舒展开来,面色似乎温和了许多。
“太子哥哥平日里那么忙,我怎会怪太子哥哥呢?”式薇讪讪的笑了两声,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你这磨人的小妖精,”他说,随即伸出一双骨节修长的手,用手指挑住了式薇的下颚,他目光中流转着暧[和谐]昧的神色,“想我,就说啊。为什么要忍着?”
……
这就是了……
式薇从太子说要送她回宫时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子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怎么会提醒她不要孤身一人独行?又怎么可能担心她的安危还要送她回宫!
式薇愣在原地,看着太子的那副模样。
虽然她面容中还是有散不去的冷峻,但这副暧[和谐]昧的神情还是真假难分,让式薇摸不清楚状况。
难道……莫非……
清河公主口中的那句‘独独待你不同’指的是……
太子有断袖之癖?
式薇正当思绪短路当中,却听见面前的太子突然干呕了一声,连忙收回了轻挑在她下颚上的那根食指,随后紧紧的皱起了眉头,恢复了往常那副如同冰山一般的冷峻面容。
“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竟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他?”太子看着式薇身后的方向说道,露出厌恶的神情。
她刚想回头看看那人是谁,却被一双手揽进了怀抱中,捂住了双眼。那人身上的味道如同春日里的花朵,散去了她一身的炎热与不适。
“怎么是馊主意呢?”身后的人轻笑了两声,“你看看……你把这孩子吓的,身子都抖成什么样了?”
式薇心中狂跳不止,她不知身后的那人是谁,要对她做什么,虽然那人身上的气味短暂的消却了她心中的不安,但只是短暂,只一隅她便又畏惧起来。
她怕死,她好怕再回到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你将想问的话,都快些问吧,这里不比浮雪亭,人多眼杂。”太子手握在长剑的剑柄上,神色淡漠的看了身后那人一眼。
“好。”
身后的人放开揽住式薇身体的手,走到式薇面前,俯身看着她的双眼。
那人用温柔的声音低声问她,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异样光华。
“告诉我,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