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君想私下见你。”牛头停下了脚步。
小柴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她宽大的袖子,才迈向阎王殿。
阎君坐在黑沉沉的木头桌子后头,脸色深沉,看起来黑得像锅底一般。
小柴心下惴惴,抬头望着她。
阎君叹了口气,手一伸,掌心无端多出一段棉线。她将棉线两头捻在一起,再以搓,绳子便被她拧成了麻花状:“你已经听说了吧,你和那肖黯生命数线合二为一了,就像这样。”
小柴望着那棉线,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阎君又拉住绳子两端,将之拉直:“可是眼下你俩一个成仙,一个成魔,背道而驰,这线便再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她用力一扯,绳子啪地断了。
“所以你们便想要囚禁他吗?以此换我一世平安?”思维从没有如此敏捷过,小柴握紧了双拳,双眼喷火。
“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若不是看在你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他便伤天害理了吗?”小柴打断了她的话。
“如何没有?”阎君俯身,“你也看见了,他光是魔气四溢就害得多少人身首异处?”
见小柴无言,她便又道:“神仙的寿命很长,不过是将他放逐于轮回,几世之后戾气尽消,岂非两全其美?”
小柴只觉胸口一闷。轮回转世之后他还是他吗?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质问问出口。这种事关重大的抉择,只有他自己才能做。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化解戾气?”
就在小柴心乱如麻之际,某人推门而入。
阎王殿厚重的金属大门吱吱呀呀,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声不断,听来无比庄严,一声声,压迫在兔子的心脏上。
他与她并肩而立,仅剩的左手在袖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别担心。”他在心底传音,“我也不想与你分开。”
小柴几乎热泪盈眶:太难得了,这家伙总算有一次不闷骚了,改明骚了。
阎君摸了摸光洁的下颔:“倒是还有个法子。柴姑娘,你之前受了重伤,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恢复的?”
小柴猛点兔子头:“似乎是一化龙便不觉得难受了。”
阎君眼中浮起笑意:“便是如此。你的身躯本来就有龙族的坚韧与强大,又经过了玉兔的淬炼……咳咳,自愈能力非同小可,也可以抵制魂魄中的戾气。如果你将身体完全让给他,再在尘世中行善积德,修身养性,也许……”说到这,阎君便不语了。
将身体让给肖黯生?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怎么样才能让出身体?”——这具身体本来也就不是她的,她不过鸠占鹊巢罢了。
肖黯生的语气却颇为坚决:“不行。”
阎君的眼眸在阴森的地界显得分外明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你变成兔子,她以灵体继续做城隍奶奶罢了。反正地府上下,从牛头马面判官到普通鬼差,也统统都是灵体。”复杂的移魂术被她这么一说,就好像他们在讨论晚饭吃啥一样简单。
“你是说,让他变成亦可只母兔子?”小柴的兔子头变成绛红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肖黯生的面色也很是僵硬。不过至少,他对阎君的这个建议不再像方才那样斩钉截铁地抗拒了。
阎君面色不大自然,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也不用性别转换。你的龙身可塑性很强,简直是随心所欲想变啥就能变啥,所以你才能在短时间内化形成功。这种身体素质,受了多严重的伤也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不过,唯一的一个弱点就是,想维持身体的稳定就要耗费大量的灵力。你有没有感觉到,无论修炼了多少年,总是一遇激烈打斗就会灵气告竭,后继乏力?”
小柴张大了口。原来是这样啊,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修行不够,真气不深厚的原因呢。
“这身体就像个无底盆,无论你有多少灵力,都会被它源源不断吸走,只给你留下基本自保的能力。除非身体受到重大伤害,到达濒死状态,储存在身体中的灵力才会释放,用于伤口愈合,而你也才会变成龙形。”阎君说着,飞快扫视了一眼肖黯生,“于是对任何灵力强大的灵体来说,你的身体都像是一座天然的监牢。这样一来,他也不会再有危害人间的力量。可是魂魄中的戾气不除,终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才想让你们去人间积善。”
这个法子……听起来还不错……小柴不禁紧紧抓住肖黯生的手,直将指甲掐入他皮肤还不自觉。
感觉到她的焦急,她的渴望,肖黯生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好,我接受。”
得到答案,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松,小柴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他怀中。
累的不仅仅是身体。
*
再醒来时,入目的是一片苍翠,许多松树云杉,不惧秋冬的寒冷空气,兀自郁郁葱葱。
小柴打量了一番自身,又绕着肖黯生转了几圈,愣是没看出与平时的差异来,她不禁皱起眉:“这样就移魂移好了吗?你没有变成母兔子?”
肖黯生本坐在块凸起的岩石上,闻言失笑,拍了下她的脑袋:“阎君不是说了吗,你的身体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我不过是维持我本来的样貌罢了。”
兴许是因为换了件藏青色的衣袍的缘故,他周身的气息不再那样尖厉,似乎温润了许多,棱角也不那么硌人了。
小柴忍不住凑脸蹭了下他的手心。细碎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将两人的影子连接在一起。她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感觉还是温暖软和,一点也不像鬼。
瞧见她纳闷的神色,肖黯生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是地仙啊,可不是一般的鬼魂。牛头马面来人间公干的时候,也是你现在这种状态,由灵体凝结成实体,不惧阳光。”
小柴恍然,将他瞄了又瞄:“当初你说觊觎我的身体,现在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是啊。”肖黯生低头,笑着附和她的话。
“你爹……”小柴一边观察他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没事了吗?”
肖黯生的笑容看起来颇为发自内心:“嗯。阎君尊重他的选择,并没有强行剥夺他的记忆。因为秦苏澈的事,他可以早归地府,先从鬼差做起,等时机成熟便可接任判官。”说着,他将遮挡住眼睛的刘海拢至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小柴耸了耸鼻子跳了起来:“这里是凌云观附近。”
“是啊。”他禁不住又揉起她的发髻,“当初答应柳树常回来看看的,你还记得吗?”
小柴不住点头。
水凌不知何时醒了,接口道:“那帮小诗诗在道观周围布了结界啊,不过这还难不倒我,嘻嘻。”说着,它周身散发出点点荧光,漂浮在空气中向远处扩散。
小柴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便看到了道观主殿的顶部。知道肖黯生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施展术法,她掏出了两张穿墙符。
两人捏着符,心照不宣地往道观跑去。
小柴心下很是激动。兔子窝就在里面啊,凌云观也可算是她第二个家了。
刚从围墙穿入,她便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呜呜,小柴你死得好惨,生不见兔死不见尸。你说,你吃惯了师父炼制的丹药,去了阎罗殿没的吃可怎么办呀……呜呜,没有我们师兄弟陪你玩,你一定会闷死的,唔,不对,是会闷得复活的,唔,也不对……”
小柴急刹车地停住脚步,眼见后院有个小土坡,上头插了块木牌——
“小柴之墓”。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小道士正半蹲在墓前,举着袖子抹泪,哭得好不伤心:“今天是你失踪的第五百零一天,呜呜,我好想你啊。”
将近两年的时间,少年的身体抽高了不少,面目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当年的小师弟诗梧。
小柴额上垂下黑线,不知该不该现身。明明还活着,被人这么哭丧,心情还真是复杂……
肖黯生却冲她眨了眨眼。
在小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变成了肥肥的白兔子,蹿至诗梧怀中。
诗梧被大力冲撞,待看清楚它的模样,那是又惊又喜,一双手便很不安分地在兔子身上摸来摸去,口里念叨着:“小柴果然是仙兔啊,神兔啊,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肖黯生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之间动也不敢动,任他乱摸。
隐去身形的小柴捧着肚子狂笑,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突然,诗梧摸到了啥不该摸的东西,神情变得诡异无比:“小柴怎么变公兔子了……”
显然,肖黯生变形的时候忽略了某个器官。
诗梧的声音很小,至少,比不过飞奔而来的一团黑影口中发出的属于兔子的尖叫:“小柴,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第一个来找我?”
质问过后,是“啪”地一声,黑兔子落在了白兔子背上。
炉灶七手八脚爬下地,睁着水灵灵的黑眼睛与白兔的红眼睛对视。
它的视线从白兔头往下游移,接着便落在诗梧手的位置,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抽气声:“小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性了?”
隐身状态的小柴捂住脸,缩回脚,就想转身溜走。
可是后院的动静已经吸引了其他小道士的注意,包括日渐沉稳的诗漪。然而,在看见黑白兔子的刹那,他也激动地将手中的药酒坛子丢了开去,一下扑倒在诗梧身上,连人带兔一起拥住:“小柴,你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很想念你吗?”
酒坛碎裂在地,酒香四溢。
小柴忽然感觉眼眶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