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的黑云犹如层层叠叠的山峦,遮住了阳光,路边树木枝叶沙沙作响,雨点噼里啪啦打落下来。
“刷——”
雨水被挡住,小柴眨眨眼,发现肖黯生将告示卷起,在她头顶撑开了黑伞。
细雨斜风,伞下自成天地。
“怎么会这样?”回过神,望见街上一片寂寥,小柴不禁皱眉。
这样的空旷绝不是因为避雨,她吸了吸鼻子,依稀感觉到一些死气。
“呜呜……”
啜泣声从街角传来,肖黯生牵起小柴的手往那边走去。
金雀瞪着两人的背影嘀咕了几句,最后还是冒雨跟在了两人身后。
被雨水打湿的白色纸钱散落一地,簇新的宅子前停了一副灵柩。几个老人和孩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其中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抓住了红衣官差的裤管:“大人啊,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夫人做主啊!”
小柴等人隐去身形,透过敞开的大门往里望去。只见墙上血淋淋的大字,在雨天潮湿的空气里看来像是刚涂抹上去的。字体有些倾斜,铁划银钩,硕大无比,占据了客厅的大半面墙。
是个“寂”字。
几个青衣的官差在忙进忙出,又是拉绳,又是贴封条,看起来像是要将这屋子封锁起来。
男女老少的呜咽在雨点映衬下听来分外凄凉,老者太过激动,身子一歪,趴倒在地上,可是一双手还死死抓住红衣官差的裤子。
“大人,您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就算我们有家不得归,也要为家主讨回公道哇!”他声嘶力竭地呼喊,衣物和头发啥上都沾满了泥水。
他身后跪着的几人纷纷点头附和,哭声更大了。
整条街上的宅子都门户紧闭,所有人都缩在屋子里面,不敢出来看这热闹。
被他抓住的官差面上闪过不忍,将他扶起,安慰道:“放心吧,监察大人出了名的明察秋毫,这‘不老魔头’已于昨晚被连鹤影连总捕头给抓住了。本来御史大人已经下令斩杀,只是为使嫌犯心服口服,监察大人才叫我们来取证。你们暂且随我去行馆休息吧,你家家主的尸身会交由仵作查验。”
等官差们带着这群人远去了,小柴三人才显出身形。
*
刚踏入客栈,小柴便发现偌大的客栈门庭冷落,生意惨淡。
掌柜与伙计们一片愁云惨雾,见有客人投宿,格外殷勤地迎了上来。
根本不用套话,小柴只随口提了下城中的古怪,小二便滔滔不绝起来。
原来这一年多以来,朱雀四处发生年轻俊秀的女子被杀的惨案。死者通常是有大好前途的一地名人,或是刚入仕,或是经商小有成就,却统统一丝不挂惨死于家中。
那些死者的家里,墙上无一例外都有“寂”字血书。
一开始,作案频率并不高,几个月才发生一起,而且发生地点散布于各郡,大家听到些风言风语也不当回事。可是渐渐地,案发地点向皇城靠近,频率也变成了一月数起。
顿时人心惶惶,皇城的人流量骤减,小二的红利也为此扣除了不少,惹得她心下很有怨言。小柴提了个话头,她便迫不及待将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知道吗?这人可了不得了,居然将触手伸到了皇宫里面。”将茶壶放下,小二举着抹布假装擦抹,不肯离开房间,她故作神秘道,“不满你们说,事情真正闹大是因为宫里头也死了人……否则上头也不会如此重视,出动连大捕头了。”
小柴与肖黯生对视一眼:“可知那杀人凶手究竟是何人?”
“这事在大半个月前就水落石出啦。皇宫里死的那人是皇上的奶娘,凶手作案时,皇上正遣了个老宫人去给她送莲子汤。那老宫人躲在窗户后头,可真真切切见到了那人的脸呢!你们猜怎么着,竟是多年以前轰动京城的肖寂!”
金雀听得很不耐烦,但见小柴与肖黯生津津有味,只能强忍着不打断,这时索性走去窗边看雨了。
“肖寂?他很有名?”小柴替肖黯生问出了疑惑。
小二上下打量二人,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你们不知道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清平郡王世女穆朗月与名满京城的才女秦箫都是皇太女伴读,同在帝师门下,感情好得如同亲姊妹一般,谁知后来竟为了个男人反目。”
小柴有些失神,望了眼肖黯生:“后来呢?那肖寂跟了穆朗月吗?”
小二有些不确定道:“应该是继承王位的穆朗月纳了他吧……听说当时的皇太女,也就是先帝,很好奇让两位爱卿反目的是何等人物,曾经密遣宫廷画师为他画了一幅像。那日皇宫中见到凶手的老宫人以前在先帝跟前服侍,是见过那幅画的,所以一眼认了出来。”
“既然已过去了好几十年,为何容貌完全没有改变?”小柴道,“为何就能肯定是他‘不老’,皇上就没有怀疑是有人伪装或者是那肖寂的后人吗?”
店小二摇了摇头:“这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不过,在墙上明目张胆地写下‘寂’字,总不可能是他的儿孙吧。”
眼见时候不早,再拖延下去必会挨骂,店小二扯了几句闲话就告退了。
待他走了,金雀才坐回椅子,神情很是不愉:“若论心思龌龊复杂,天下生物无能出人类其右者,这种腌臜事我们管它作甚?还是是去找龙身要紧。”
肖黯生霍地抬头,眼里有火光跳动。
小柴赶在他发怒前开了口:“稍安勿躁,我看这事和你们龙宫也有关系……”
金雀嗤笑着打断她:“这谎话也不是这么编的,这儿连冰山的影子都瞧不见,又哪来的龙身?”
小柴正色:“我是说与龙宫有关,不是龙身。你想想,你家那位风华绝代的白梓大人投靠了什么尊者,将东海搅得一片污浊,人类的世界恰巧也在此时出现个‘不老魔头’。你就不觉得这时间巧合得过于诡异了吗?”
金雀愕然,随即哼了一声:“你是说在人界捣乱的那家伙和白梓口中的尊者有关?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的猜测成立,他又怎会轻易被凡人抓住?”
肖黯生站起,黑袍如乌云一般翻涌,小柴眼见他指尖现出幽暗的火焰,情急之下扑了过去。
“就算小柴猜错了,去看看也没有什么损失。”肖黯生看向吊住他胳膊的某人,指尖刚成型的火团消弭于无形。
只有小柴知道他这句话转得多么生硬。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是起了杀意。
她阻止他并不仅仅因为觉得金雀罪不该死,更重要的是对龙女的顾忌。龙女一眼就看穿她与肖黯生的修为,怎么可能就放个不如他俩的金雀来监视他们呢?这不符合逻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金雀有杀手锏,可以对付他们二人。
肖黯生未必想不通这点,可是他更讨厌受人挟制。
还好金雀没有固执己见。她好不容易咽下到口的反驳:“你们要去就去吧,我可不想趟这浑水,不如就在客栈等你们。”想了想,许是觉得不大放心,又加了句,“柴姑娘,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她的话正在自己意料之中,小柴忙笑着应道:“知道知道。”
*
当晚,月异星邪。雨已停,白月边缘却似乎蒙了层血光。
夜闯地牢这种事对于小柴和肖黯生来说,已是驾轻就熟。
隐形穿墙,没有惊动一兵一卒,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之所以没有迷路,那是因为有肖黯生的追踪法印。
天牢重地,自是和平常关押犯人的地方不同。四壁高墙,只底下一个狗洞般的口,许是送饭用的。月光从极高处的天窗洒落,笼罩在柴草对上唯一一个犯人的身上。
他伏在草堆上,着一袭白衣,只身后一大片血污,像是受了重伤。
肖黯生神色激动,伸出双手就要去搀扶那人。
“小心有诈!”心头忽起的警觉让小柴喝止出声。
肖黯生动作只一顿,手指改了方向,拂过他那人的背脊……与背上血肉连在一起的衣衫如雪花一般融化,露出里面怵目惊心的伤口。
即使皮肉翻卷,还是很容易辨认出其上的法印。
小柴便住了口。
肖黯生不擅疗伤的法术,她便走上前来,将手覆在伤口上方。柔和的白光从掌缘散发,笼罩住那片肌肤,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愈合。
长发覆面的男人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肩膀动了动,似乎就要醒来,肖黯生抓住他的肩膀扶他坐起。
长发下的面容显露,就相貌来说确是肖寂无疑。
小柴心下却总觉不安,于是捏住剑诀,不动声色立于肖黯生背后。
那人悠悠醒转,睁开眼时眼中还有一片迷茫,待看清肖黯生的脸,眼眶便湿了。
“你终于来了。”他嗓音喑哑颤抖,恨不能与某人抱头痛哭。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多事,牛头也不会恢复你的容貌。若不是顶着这张面容,姓秦的也没有办法陷害你……”肖黯生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你先跟我们走吧。”
那人伸手碰触自己的面颊,还有些怔愣,旋即坚决开口:“不,我不想做个逃犯,我相信监察大人会还我个公道。”
小柴心里却是千回百转。秦苏澈要想害肖寂何必如此多费周折?直接杀了,或是将他击得魂飞魄散不是很容易吗?何必搞出什么不老魔头的名堂?难道“名声”对于肖寂那样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吗?
父子二人仍在争执,忽然一片云飞来,挡在月亮前头,牢中光线蓦地一暗。
银光骤起,小柴扣住肖黯生手腕,于同时释放疏星剑。
电光火石间,一片血雾在小柴眼前蓬然炸开,她依稀听见一声闷哼。而后是兵器相撞,疏星剑嗡地一声,倒转回头。
小柴拉着肖黯生便跨了上去。
疏星剑于弹指间飞至天窗高度,小柴回头,但见地上一只断臂,肖黯生肩头血如泉涌。
他面白如纸,哼也不哼一声,只冷冷盯着地上那人。
小柴忙帮他止住了血。
顶着肖寂面容的那人转过脸来,缓缓勾起唇角:“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伸手虚抓,那截断臂便自动跳到他手中。五指一握,断臂从中间开始变得焦黑,顷刻间化为灰烬。
肖黯生不顾自己的伤势,沉声道:“我爹呢?”
“呵呵,他背上那块皮都在我手上,你说他人在何处?”见身份被戳穿,秦苏澈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嗓音。
肖黯生还待再说,小柴已驭剑向外飞去。
几乎在疏星剑穿过天窗的那一瞬间,秦苏澈扬手,无数黑点袭向二人。
见自己的招式打了个空,他露出遗憾的神色,随即道:“真是可惜,错过今晚,你便不会再有机会死得这么痛快了。肖寂让我母子痛苦这么多年,我便也要让你们父子尝尝,何谓心如刀绞……”
一阵悉悉索索,柴草堆中钻出个黑衣蒙面女。
秦苏澈摊开手心,女子便递上一个精致瓷瓶。他张开口,随意往口中倒了几粒圆溜溜的玩意儿。
女子骇然道:“公子,从没有人敢这样吞食内丹。”
秦苏澈轻咳几声,淡淡笑了:“如果别人不敢做的事我也不做,那我秦苏澈岂非就成为这天地间芸芸众生间可有可无的一员了么?”
撕开面具,露出真实的面容。月辉洒在他的脸上,眉目一片冷寂。
随手一指,便以障眼法在地上幻化出一具替身。他拉着她,身形如烟雾一般消散。
牢中寂静,仿佛一切均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