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听到玉兔已经“灰飞烟灭”,身躯震了震,她掩面而泣,虽是极力克制,指缝间还是漏出不少泪珠,而她纤弱的双肩,更是颤动不止。
龙女倾波见在场众人的情绪似乎都大受刺激,便拉起嫦娥,向小柴道:“说起来你也是无辜,毕竟你毫不知情,是被玉兔强行拉入这个世界的。可是我龙族一向血脉单薄,现如今只剩我与母亲两条纯正海龙……小阿姨,你快些醒来吧,找到你的龙身,回归大海的怀抱,重振龙族的兴盛。”
最后那句话,她虽是面对小柴而说,眼神却分明透过她,看向另一个灵魂。
小柴浑浑噩噩,只觉她的话都在耳旁漂浮,却听不进去,机械地点了点头。
龙女知道以小柴眼下的情绪状态不可能再谈出什么,便不再多言,拉住嫦娥向外走去。
嫦娥脚步踉跄,任她拉着,显然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有个蚌壳侍女进屋将残茶换过,又添了几碟小点,才将房门掩上。
室内又只剩下了小柴与肖黯生两个。
小柴用力搓了搓脸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转过身,看向肖黯生。
而他低垂着眼睑,面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握着茶盏的一只手上依稀有青色血管凸现。
小柴看着那只手,难免有些心惊肉跳,斟酌了片刻,她才嗫嚅着开口:“不是我故意欺瞒你,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从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口中听到‘时空’这个词。”
她没有办法逢人就说自己是穿越的。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穿越”和“时空”这两个词的意思。这个世界就她看来,只有道教,没有佛教,连在她看来耳熟能详的佛语“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都不能拿来套用,又叫她怎么说得清啥叫异次元空间啥叫灵魂穿越?
更何况,连她自己都直到今天才从龙女口中得知自己到底是怎么穿的。
她担心肖黯生恼恨自己有意隐瞒,可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话说。面对牛头时候的伶牙俐齿在他面前完全失效,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笨拙,几次张口,又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急得额头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她甚至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是不安还的歉意,抑或又是惶恐。
肖黯生放下茶盏,抬头望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小柴猝不及防,下意识就想抽离,却被他握得紧紧的。他手心的温度传来,她一颗狂躁的心忽然变得平静如水。长睫低垂,她不敢抬头,只将视线锁定在他的袖子上。
一成不变的漆黑如墨,仿佛就算沧海桑田,他依然会穿着这样一身袍子。
他松开手,改为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我丢失了第三魄,原来你也魂魄不全……”
当日他魂魄被撕裂的时候,身体还在昏迷中。可是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像是被几头巨兽同时啮咬撕扯的感觉,让他在井底的二十几年都无法入眠。
原来她的魂魄也是不齐全的,她丢失了一魂一魄,可想而知当时是何等的惨烈。
想到这,肖黯生望着她的目光多了一分柔软。难怪,明明那么容易受伤,连跑几步路都会被树枝划破脚掌,却在与黄鳝的恶斗以及之后的走火入魔下硬挺了过来。他知道她的记忆里未必会有自己魂魄被玉兔撕裂的情景,可是那样的痛苦,魂魄经历过了,便自主记住了。正因为曾经经历过那样深重的苦痛,所以,无论她受多重的伤,都能熬过来,而且恢复得还比常人更为迅速。
他将掌心抵在她额头,将自己的想法都传输给她。
小柴刚开始还有些迷惑,随即恍然:“你也是因为这样,才熬得过天雷殛刑,是吗?”
肖黯生轻轻点头:“不用内疚,我一开始便见过你本来的面目。”
那个时候,为了夺取兔子“天赋异禀”的身躯,他哄骗她吃下帮助魂魄离散的井苔。他又有什么立场怪她?想起当时的情景,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了。
“这么说,我当时一直稀里糊涂的,并不是因为兔子的脑容量?”她甩甩头,觉得信息量太大,一时难以消化。
不过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肖黯生并没有因此对她心怀芥蒂。
如此便好。
静静插在她发中的水凌忽地开了口:“小柴,我以我亿万年的阅历起誓,你的身体里只有两魂六魄。而且,柳树也曾经同我提起过你,从他刚见到你那刻开始,你便是这样,我们都以为你是前世作恶多端,被阎君抽了魂魄才投胎畜生道。”
肖黯生点头:“我也可以证明,你的魂魄与身体契合度很高,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夺舍失败了。”
小柴脑子混成了一团浆糊:“你们是说,从一开始我就是小柴,小柴就是我,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灵智,所以我自己不记得了?”
如果这样,那炉灶怎么办?她打定主意将原来的“小柴”找回来,与痴心的小炉灶配成一对,难道这如意算盘就要落空吗?
水凌跳上桌子,变成小人状负手而立,很是老成地踱了几步,而后转过身,郑重道:“根据龙女的言语推断,可能是因为你魂魄太强,刚进入玉兔塑造的身体,便将那龙公主残余的魂魄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小柴“啪”地跌坐在椅子上。不会吧,她一到异世就变成了杀龙凶手?亏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有太多的思绪需要整理,她只能暂且将炉灶的事抛至一边。
肖黯生食指在桌面叩了几下,补充道:“应该是你与龙公主魂魄相斗时候自己也受了损伤,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神智混沌。”
水凌跳上小柴的发髻,言语中难掩雀跃:“按理说,你把龙公主的魂魄给消化了,你就会有她的法力,鹏程万里翱翔九天都将不再是梦想……”
小柴完全感受不到喜悦,她背靠在椅子上,汗透重衣,脸上乍青乍白,好容易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来:“你们说,要是那龙女知道她小阿姨没了,会不会吃了我?红烧兔子还是清蒸兔子?”
“没关系啦,龙族一向对魂魄方面没啥研究的。再说,我早就知道隔墙有耳,布了结界啦,我用我的阅历保证现在没有人偷听。”
*
如是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在一日清晨,有位海螺姑娘推开房门,端入个青花瓷的托盘。
没错,不是脸孔僵硬的蚌壳精,而是位巧笑倩兮的海螺姑娘。
瓷盘里托着两袭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轻软衣袍。白得像云絮,间或夹杂星点金色。
海螺姑娘将托盘拿至小柴身边:“倾波大人说,你们取了那帐幔也无法裁剪成衣,这两件鲛绡衣是大人着鲛人们连夜赶制而成的,手工一流,天衣无缝,穿上后除了滴过血的主人,谁也无法将它脱下。请收好。”
说罢,她将托盘搁在窗边,不等小柴二人回话,便腰肢款款地迈出门槛。
龙女正立在门外,面色柔和:“你还需要什么,我去叫人准备。”那神态,浑似将小柴当成了她的小阿姨。
小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脱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去找龙身吗?可是我被你软禁在这儿,又如何去找?”
龙女朱唇微翘,露出皓齿,竟答:“说的是,我这便放你们走如何?”
小柴一怔,回头看向肖黯生。
龙女接着道:“你法力低微,我自然会派些水族跟着保护你,想必你也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不会。”监视是吧?总比呆在这儿不能出去强。
龙女很是满意地颔首。退至她身边的海螺精侍女便跨上前来。
“就让金雀护送你们吧。”龙女在海螺精额上一点,她背上的螺壳便旋即消失,只余发上高耸的螺髻。
收好鲛绡衣,小柴与肖黯生跟在螺精金雀的身后往外走去。
经过一栋房屋时,有压抑的啜泣从门后传入小柴耳中。
那嗓音如此熟悉,分明是果儿。
小柴望了眼螺精,推门而入。
螺精只是冷冷看着,并没有阻止。
听得门响,果儿抬起埋在胳膊中的脸来。她的眼圈通红,脸上泪痕犹新,见是小柴,她又惊又喜,扑上前将她抱住:“小柴,鲲鹏出事了。”
小柴将她拉至桌前坐下,才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它出了什么事?你又怎么得知的?”
“仙门的座驾与主人之间有一定的感应维系,一般座驾都不会离主人太远。她既这么说,定是鲲鹏的气息忽然消失了。”见果儿抽抽噎噎话都说不完整,肖黯生解释。
螺精依旧垂首恭立在门边。
果儿连连点头,手背胡乱在脸上一抹,脸上还残余惊慌:“前些日子我就发现它气息很弱,我只当它是自己贪玩或是被你招去了远处,也没有在意,可是昨日,它的气息竟完全消失了……鲲鹏乃我霞光门圣物,我入门不过短短两年,师尊将它借我已是破例,如今它却在我手上丢了性命……”
说到此处,她的脸色白了又白,显然是想到了不好的事。
“我们水族近日来也忽然遭遇大规模袭击。今日龟丞相来报,三日来的统计结果,已开灵识的水族无故失踪三百零五。”螺精皱眉,脸上的冷意退去,“此事倾波大人并未与我详谈,我本以为是你的座驾嘴馋,无辜屠戮我族,难道并非如此?”
果儿跳了起来,一脸不忿:“鲲鹏可乖了,它修炼有成,一直是以海藻为食,怎么可能无故伤害精怪?”
而小柴也明白过来,为什么龙女突然改了主意让她离去。想必那些水族精怪失踪只是个开始,龙女预料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发展下去的局面凭她一条龙可能无法掌控,所以才将希望寄托于自己,指望自己找回龙身,恢复那位前龙公主的记忆,助她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