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一仰脖子,满满一碗酒就咕噜噜全倒进了喉咙,她抬起袖子擦了下嘴,叹气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我牛头和那小白一起为阎君效力,算起来都有一千零几个年头了,他还从不拿正眼瞧我一下……”
至此,小柴方能确定牛头的身份。她举起那开动的酒坛,又给牛头倒了碗,鼓励牛头继续说下去。
酒坛很重,少说也有个二十斤,小柴使了个小法术才搬了起来。
兴许是受了酒精的刺激,牛头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叙述。
没过多久,两个酒坛子就空了,而牛头的舌头也大了,她红着张脸,眼睛略往上翻:“我……我给你说……若、若不是我想得到小白的心,早就、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小柴敷衍地点头:“是啊,瞧着大姐您也是个懂感情的,做得对。”手上继续灌酒。
说了这么多,牛头愣是没说着地府的鬼怪有什么弱点和忌讳,她见肖黯生脸色不对,也不想多作纠缠,只想早点把牛头灌趴下了溜之大吉。
又干了三大碗酒,牛头终于没有坐稳,滑到了桌子底下。
接着便传出了震天响的呼噜声。
这鬼,果然也是会醉的。
小柴捏捏发钗,取出《宝塔经》,照着书上画了个最初级的结界,然后拖着肖黯生的手,就想拉他走。
谁知肖黯生仿佛生根在椅子上似的,动也不动。
小柴诧异地看着他。
蓦然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
小柴捡起一看,正是那只染了墨汁的符鸟。随便扒拉几下,便将它还原成长长一根草叶:
“黯生亲启:姊查知你我并非一母所生,你与穆家毫无瓜葛,近日京城形势诡谲,切勿轻举妄动……”
显然写字的人很是仓促,笔迹潦草,然而力透纸背,特别是最后一笔墨迹洇开,染得草叶背后也是一团漆黑。
将草叶团成一团,小柴道:“怎么了?”有心事不说出来怎么能指望一只兔子明白呢?
肖黯生不语,勉强扯了扯嘴角,而后将桌子底下的牛头拖了出来。
蹲在地上,肖黯生将嘴凑到牛头耳边,轻声道:“既然我一魂两命如此诡异,不知那生死簿上有没有记载我的亲人的命数呢?”
牛头的呼噜声断了一下,嘴里不清不楚地:“你……你是谁?”
“我是肖黯生。”
牛头仍旧闭着眼,却似乎是醒了,伸出手在空中乱划一气:“啊,对,就是那个作死的,害得我们地府人仰马翻……”
肖黯生神色不动:“到底你有没有在生死簿上看到关于我亲人的记载?”
牛头大力砸吧了几下嘴,哈哈笑了几声:“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奇事来。当初为了查探这作死的的行踪,我们翻遍生死簿,发现他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亲人……”
“两个?”肖黯生喃喃,失神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玩?近百年来最尊贵的命格,在他亲人身上;可是这百年间最苦痛卑贱的命格主人,竟然也是他亲人……”
“肖初旭会怎样?”肖黯生问了出来。
牛头紧闭着眼,眉头皱成一团:“肖初旭?没有这个人……啊,你说的是穆初旭吧?她将来……嘿嘿,这个,总之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天生富贵……”
肖黯生神色放松下来,紧接着追问;“那另一个亲人是谁?”
牛头打了几个响鼻,才续道:“还不是他那老爹,那命格啊……连阎君都暗下唏嘘了几次……”
肖黯生还想问下去,牛头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这次任肖黯生怎么呼唤,她都再无反应。
小柴揉揉腰,抱起炉灶:“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我们还是走吧。”
肖黯生又盯了牛头半晌,才起身,跟着小柴走出屋去。
身周布了最低等的结界,普通人类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但是假如撞上还是会有感觉的,所以小柴走得小心翼翼。
*
终于来到郊外无人处,小柴驻了足:“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爹?”
私心里,她是不赞成的。基于女人的敏感,做父母的,给儿子起个“黯淡无光”的名字,那多半表示是不欢迎这个孩子的降生的。以前肖黯生说很小就和他姐姐一起出来走江湖,也许没有童年的记忆,那父母的态度也就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他这么想见自己老爹,显然是对亲情抱了很大期望,万一费尽千辛万苦最后却……
有可能,当初他老爹还是故意丢下他们姐弟俩的……
肖黯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小柴:“你别这么沉默啊,我不习惯。”
怀里炉灶又动了一下,小柴连忙抱紧。其实,一直带着炉灶也源于她的侥幸心理。她想,万一哪天自己可以回去了,说不定便可以把真正的“小柴”还给炉灶,让它们两只兔子从此恩恩爱爱双宿双飞。
肖黯生挑起眼,笑了:“我想去,你想阻止我吗?”说这话时,他眼神光芒流转,闪烁着小柴看不懂的情绪。
可是基于两人之间的情绪感应,小柴还是觉得他似乎带了些惶恐。
他为什么会怕她呢?甩了甩头,小柴道:“切,我要不许你去就必须和你打,可是别说我动作不如你利索,就是打得赢你,你给我来招自残身体,我也得陪着受罪。何必呢?你想找你爹就找呗,不过你也是毫无头绪,从哪找呢?”
肖黯生伸手揉弄小柴的发髻,动作说不出的亲昵:“回我老家看看。”
“你还记得你老家在哪?”小柴吃惊道。
“一直以为我爹娘是病死的,现在想来,估计是失散了。当时我年纪小,不记得事,可是我姐却告诉过我,家在琅琊郡水月县……她说这些的时候都带着向往,想来那时也是想着有机会便落叶归根的。”
肖黯生说得抒情,小柴却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刚才还不理不睬的,这会儿怎么就和我说起心事来了?”
肖黯生眯了眯眼,一双漆黑的眼眸越发显得熠熠生辉,他笑道:“我感激你愿意陪我去找我爹啊,怎么,不行吗?”
这么一笑,外加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本来苍白没有生气的脸立刻生动起来,还带了股子媚态。
小柴迅速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我们还是要翻山越岭吗?”
她无比怀念人类社会。这都多久了,没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糟了,我们把果儿丢在了千霞山,她别被老虎吃了!”想到此处,小柴跳了起来。
肖黯生又伸出手,覆在她发上一顿乱揉:“各人自有天命,你急也没用。何况,她和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
这未免太没义气,可是话到嘴边,小柴却说:“那你也别太担心你爹了,无论找不找得到他,他的命数都这样了。”
关于他老爹可能不喜欢他,也只是个猜测,她当然不好随便宣之于口,也只能这样敲敲边鼓了。
肖黯生的手停止了动作,低头笑望着她:“可是我就想找到他。”
他的视线太有压力,小柴急忙道:“那就走吧。”
实际上,她也感觉到了他对此事的势在必行。
炉灶忍不住了,开口道:“小柴,你才是母的,怎么能对他言听计从呢?”
小柴轻轻弹了下它后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适当退让是风度的表现。”
炉灶不服气:“可是我爹都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娘什么。”
小柴跟着肖黯生的脚步慢慢走着,眼睛却瞪着炉灶:“那是因为你爹娘是夫妻,我和肖黯生是伙伴。”
炉灶便不语了。
前头的肖黯生眼神闪了下,露出个不出所料的笑容。果然啊,只是一起上路的伙伴罢了,连朋友都算不上……
无人听到他心底的叹息。
伸出手在空中虚划,他将小柴布的结界撤了,换了更高级的,又唤醒水凌让它加持一层水膜,以期阻止地府鬼差的查探。
“等到了下个镇子,我去找点黄裱纸和朱砂,画些疾行符,我们便能加快速度了。”肖黯生语带笑意。
小柴“喔”了一声,有些雀跃:“我好怀念小笼汤包啊……要不然,我也装成那鹤云道长那样,帮人收妖驱鬼,换几个铜钱吧?”
肖黯生大声笑了:“方才那牛头怀里揣着好几个银元宝,想必是来阳间公干,上头赏的,我看她用也浪费,就顺手摸了过来。”
小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