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缘由,李穆然再无话可辩。
他是抵死不肯求饶的性子,只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得知慕容垂肯让两个孩子由郝贝抚养长大后,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最后,他只提出一个要求:让他再回王府看看。
他就算不提这个要求,慕容垂也有此打算,当下派了两什亲兵跟着他一同回到邯郸城的汉王王府。
王府外戒备森严,亲兵看来是早就都被撤走了,如今从王府门口迎出来的,竟然是慕容垂的亲兵统领铁弗川。
“见过汉王。”只要慕容垂一天没有下旨,这汉王的头衔便还在。
看着眼前这个跟慕容烈感觉很像的小伙子,李穆然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低声说了一句:“伴君如伴虎呐。”
铁弗川愣了愣,随后便觉背后淌下两道冷汗来。他见汉王明知必死,这时仍然言笑如常,心中不禁暗自佩服起来。
王府中的家丁仆随早就被铁弗川的手下看了起来,只留着两个丫鬟和奶妈照看着两个孩子,而郝贝则站在后院正中,怔怔出着神。
秦立全和秦采薇见了他都迎了上来。他无心跟他们多说什么,只笑着摸了摸秦立全的头,说了一声:“以后师父教不了你什么了。”便命铁弗川的人带了他们出府。
秦立全的哭声一直回旋在王府中,过了许久,才彻底静了下来。
李穆然到了这时,只怕冬儿也在家。他问下人们侧妃有没有回来,得知她仍没有回家后,才放下了心。
但同时也不禁满腔失望。
他连她最后一眼也瞧不见了。
回府之后,他径直先去了书房。找出自己这些年写就的国政条疏后,一股脑全交给了铁弗川,托他以后交给慕容垂。
随后,他便去了孩子屋中。
两个孩子都已经八个月大了,能够直着坐起来,也已经长了牙齿。
他们不怎么爱哭了,反而很好奇,也很好动。小床看来是重新做过的,比他离开时加大了一半,能够让孩子在里边爬来爬去地闹腾。
他离家四个月,孩子们跟他有些生疏,但他们却不怕生,被他抱起来后,便在他怀中咯咯地笑着,要么揪他衣服,要么扯他头发。
“宝贝儿啊,爹就要走了,你们知道吗?”他低声道,看着两个孩子的笑靥,却忽地心中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他终于再撑不住这痛苦与难过了。
他不想死,他想看着孩子们长大,他想跟冬儿在一起。
“冬儿,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不知道我就要死了吗!”他闷声吼着,抱紧了两个孩子,泪水滚滚而落,“我等不到你了啊!”
好想见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好。为什么到这时,还不来见他。已经过了午时了,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走,等太阳下山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回来!就这么狠心绝情么?
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抱着自己的男子忽地哭了起来,但也仿佛觉出了大事不妙,登时咧嘴龇牙,跟着他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房中喧声大作,叫人不得安宁。
郝贝在屋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泪如雨下。她知道他仍旧在声声呼唤着冬儿,冬儿离去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刻忘得了她,他也没有一刻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既然是自己犯下的错,就让自己来了结吧。她再也受不了了,再也不想听他问冬儿为什么还不回来了。
“她回不来了。冬儿回不来了。”
听着王妃说出这个王府中最大的忌讳,屋中的丫鬟和奶妈都觉到了一丝寒意,对视过后,悄然退了出去。
李穆然身子一顿,怔怔地回过身来,看着郝贝:“你说什么?”
郝贝哭道:“你为什么不骂我?是我出卖你的,你还不知道么?”
李穆然缓缓将两个孩子放下,道:“去书房说吧。”
他起身,拉着郝贝的手,往书房走去。他的手向来都是温暖的,唯有这时却很冰冷。
到了书房后,他把门关上,才对郝贝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不怪你。”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擦去郝贝的泪水,“对不起,当初娶你时说过的话,我没法子做到了。”
“相公,对不起,对不起。”郝贝的眼泪涌个不停,她知道他是指“好好照顾她一辈子”那句话,每次想到,都觉心如刀割。
李穆然强笑了笑,又道:“以后两个孩子都要麻烦你了。等冬儿来了,你别跟她说我是怎么”
他一句话没说完,郝贝却截口打断。她几乎是吼了起来:“你醒醒吧,她不会回来的!到了这会儿,你心中还不能只有我一个吗?”
“我”李穆然一怔,愣了愣,又道,“她被我师父接去养身子。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孩子的。”
“不会的,不会的!”郝贝叫道,“不会的。你不要再说了!你骗自己已经骗那么久了,怎么还不肯醒!她不会回来的!她生完孩子就死过去了,你眼睁睁瞧见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她说着说着,忽地跪在了地上,哭作一团:“你要怎么样才信呢?这大半年时间,我以为就我们两个人了,分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为什么还一直要跟我抢?”
“不可能。”李穆然不知不觉也席地坐了下来,“一定是师父他们接她去养伤。她那时身上没有斑的,脸色也好好的,只是没了呼吸心跳而已,她没有死。”
郝贝忍了这么久,到这时终于崩溃了:“你不信她死,就是因为不信那封信,对不对?你一直觉得她欠你个解释对不对,那我今天就给你这个解释。”
李穆然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郝贝咬了咬唇后,便深吸口气,滔滔不绝地讲起。
“一年前你打了我之后,我从抚军跑出来,就藏在抚军旁边。”
“那晚我见你送了两个人出军营。我从没见过他们,以为是你派出来找我的,就偷偷跟踪他们,结果听到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凉国的使者。我也才知道,我的丈夫竟然是凉王幼子,而且跟凉王暗中还结了盟。”
“我很怕你会跑到凉国去,到了那边,我的身份反而会叫人起疑。我很怕你就此不要我,着急之下,就把这件事情都告诉了我师父。师父很着急,就叫了我义父一起想点子,结果这件事情最后就落到了皇叔耳中。”
李穆然听到此处,才对前事了然。只是他如今已经不想追究郝贝出卖自己的事情,也不愿意怪责她,更何况,这些又与冬儿有什么关系呢?
郝贝见他目露询问,更多地则依旧是恍惚,心中酸痛难耐,继续往下说去:“我回到邯郸后,皇叔便一直都不信任你。他怕我把事情告诉你,就用我哥哥他们要挟我,说我透露半个字,就要我哥哥一家上下的命。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问皇叔怎么样能够留住你,他怎么样才能继续信任你。”
“皇叔说要牢牢地控制住你才行,而我已经不足以节制你了。他着我说出了你师父的住处幸好没有让皇叔得手,否则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穆然长叹口气:照这样看,袭击冬水谷的人也是慕容垂派出去的了。还是孙姨见机在先啊。只是郝贝知道师父没事的话他不由着起急来:“我师父呢?他们现在”
郝贝道:“你放心,你师父来了的事情,我让家人们都不许说出去。他们带着冬儿这时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那就好。”李穆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若是师父因为自己出了事,那自己真要死不瞑目了。
郝贝见他还是没有对自己露出责怪,心中酸痛交加,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你我那时也不知怎么了,就像是魔怔了似的,总在想皇叔对我是放心的,只要我能够节制住你就好了。你和我好好留在邯郸城,就这么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你知道么,冬儿她从来都没中过什么蛊毒,那些话,都是她编出来骗你的。”
李穆然身子一颤,隐隐觉出自己漏掉了什么没有想到,手不禁扶上了胸口。
自从娶了冬儿后,有她每天监督吃药,后来又在邯郸休养了许多日子,他的肺伤早已好了,可这时却似乎重犯了一样,一抽一抽地痛。
郝贝面色一寒,终于还是将憋在心中的话讲了出来再不说出来,她几乎要被憋疯了:“那天我知道你师父他们来了,趁你出门的功夫,找到冬儿,跟她说了这些话。我告诉她,只要她死了,你们的孩子我会视若己出,你就能安全,孩子也就能安全。她在一天,皇叔就总觉得你可以带着她随时离开,皇叔就会对你多一分猜忌。”
说到这儿,她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她吃的毒药是我配的。我行医的本事不如她,下毒的本事总是要比她高明的。”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她不会这么傻的!”李穆然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双手捧着头,手肘撑着一旁的长案,整个人抖了起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砸在案面上。不出片刻,便已映出了他接近崩溃的面容。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天他发现冬儿全身冰凉,他不肯相信,一直把她抱在怀中。似乎只要她身上能重新热起来,她就能活过来。
他想起姬伯伯说他无能为力,救不活冬儿。
他想起孙姨在哭,想起师父也在哭。天地都是漆黑的,四周乱作一团,似乎连天和地也在哭泣。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时冬儿拉着他,每一丝笑意里都透着不舍。
“别走。”
“陪着我。”
所幸,他如今终于能陪着她去了,只是迟了好久啊。
他一咬牙,一握拳,强行止住了悲声。他长吸口气,转身背对着郝贝,勉力道:“是我害了她。”
郝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道:“你不怪我?”
李穆然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怪你。”俄而,他又长叹一声:“阿贝,我是真的爱过你的。”
听到这句话,郝贝再也忍不住,扑到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哭道:“我们一起去求皇叔吧。不管怎么样,你别离开我。”
李穆然却淡然把她的手掰开,道:“的确若我真的求圣上,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多半他能饶了我。但是冬儿已死,我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孩子你帮我找到师父,交给他们吧。把我的尸体也交给师父他们,跟冬儿一起葬了。”
他顿了顿,又道:“阿贝,你不应该活得这么痛苦,早知如此,我原本就不该娶你。以后,你也不要太伤心。我总想你能回到从前那会儿。你还记得吗,在野山我教你汉字的时候,你那时多高兴啊,一点儿也不像现在。”
郝贝越听越是难过,听他说起野山,不由想起七年前的往事。那时长安边上的野山总是阳光灿烂,她在他身边的土地上拿木枝子写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他兴致好的时候,会给她讲每个字的意思,会给她讲故事,讲累了的时候,他就斜靠在草堆或者树干上看着书。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下来,照在他身上,好像整个人都发着光。
她那时,也最喜欢就那么静静地偷偷瞧着他。那么儒雅安静的男子,是她心目中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是哥哥、阿烈他们都比不上的。
而后来,这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如她所愿,做了她的丈夫。婚后那段时光,她每天连做梦都在笑,虽然有时候听他梦话里喊着“冬儿”,但这稍许不快,并没有让她陷入难过而不可自拔。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不停地折磨着自己,折磨着他,好像只有看他难过,她心中才会在更深的难过中,寻着一丝安慰。
这原本并不是她自己的样子啊。
是该放手了吗?
她怔然往后退了几步,随后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放在他手旁:“相公,这药和冬儿服的一样。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李穆然淡然一笑:“多谢了。”
他拾起药丸,出了书房,依旧回到了两个孩子的屋中。
屋门关上后,所有人都听见屋中响着两个孩子的笑声,不时夹杂着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