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队挖战壕速度很快。
站在战壕畔,万俟真手叉着腰向北看去。
想不明白将军临去之前,对自己私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挖战壕罢了,干嘛叫女军过来看着,又干嘛叫单勇率大队在西面的山林中埋伏着。
还有,好不容易挖好的战壕,上边为什么又要铺上一层松针枯叶?
想不明白啊。万俟真挠了挠后脑勺,却见远远的北方天空下,冒起了冲天黑烟。
“将军得手了!”
马蹄踏地的声音如滚雷,人的心脏也随着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口。
“下马!下马!”
眼见离挖战壕的地方只有不到百步,李穆然飞身纵下马来,随后大步往前直冲,对远处高声狂啸起来。
山林之中,一青一白两马闻声而来。
青龙驹!万里追风驹!
原本徒步去劫营,但总觉得有用到二马的时候,特意还是带了出来。
见身后的女军几乎都下了马,然而马群狂奔之下,仍往万俟真的力士队冲去。
力士队没接军令,纵然见万马奔腾而来,仍如铁铸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没有一个人退缩。
“青龙!就靠你了!”李穆然翻身上了青龙驹,一拍马颈,又喝了一声:“阿贝,带着女军继续往南走。注意脚下!”
“好!”郝贝跟他一同冲出军营,身上虽受了几处轻伤,但并不碍事。然而跟她一同佯攻的六十名女兵,到了这时只剩十之七八,足见损失之惨。跟着李穆然的九十女兵,则只剩了一半。
郝贝带着一百不到的女兵继续往南奔逃,刚走不到几步,却听李穆然又猛地放声做啸。
那啸声似是用了他浑身真气而出,叫人听着,只觉浑身热血也随着澎湃四起,几乎要把头都冲昏。
随即,青龙驹双蹄一扬,也嘶鸣起来。
青龙驹原本胆小怕事空有其表,然而跟着李穆然这许多日子,也见惯了沙场血腥,承继自野马王的野性终于展露了出来。此刻长嘶高鸣,目露凶光,浑身青鬃伴着风雪而起,竟果真如化身为龙一般,连万里追风驹在旁,也觉胆战心惊。
不过万里追风驹常在战场,又是名驹,这时被青龙驹一惊,骤起相斗之心,也张口怒吼起来。
那些无主军马却受不住二马一人的震慑。
惊马四散,纷纷向东跑去。
“那两匹马!”公孙希带着大队已追了出来。离营越远,他的疑心便越重,本觉得离军营太远要回军,然而看了那二马一人,忽地眼前一亮,“那不是李穆然么!只要杀了他,抚军不攻自溃!”
久攻不下的郁闷到这时已被即将获功的兴奋取代,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冷笑一声:“哼,敢烧我辎重!我就要你人头!”随后他手中马鞭狠狠一抽,回首高声喝道:“带好了马,都给我冲!”
“公孙希!”李穆然也注意到了定州军带头之人,想不到运气这么好,一次劫营便引出了敌军主将。
眼见无主军马逃开,远处的战壕并没受影响,李穆然止了啸声,却不禁轻咳了两声,口中隐有血味。
肺经旧伤未愈,这么勉强提气,果然还是不行。
后边的追兵都是惯战骑兵,想要用青龙驹和万里追风驹震慑他们的坐骑,那无疑是妄想。但不管怎么样,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李穆然轻笑一声,拨转青龙驹马头,喝了一声“驾”,带着二马向战壕奔去。
青龙驹与万里追风驹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马,这时发力跑起来,登时风驰电掣,顷刻间,便已到了战壕前。
李穆然一按青龙驹,青龙驹与他心领神会,后蹄发力,一跃而过,正落在战壕的另一侧。
万里追风驹在旁看了,不甘输于青龙驹,也纵身而过。它背上无人,没有负重,这一纵之下,落地反比青龙驹还要在前。
“希律律”万里追风驹轻嘶一声,侧头瞥着青龙驹,倒像是在挑衅。
若非身后有追兵,李穆然这时几乎要被二马相争逗得大笑起来。
他与青龙驹跨过战壕,只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觉身后利箭如雨般射来。不等李穆然催促,青龙驹觉出危险,已往前冲出。它身法何其之快,后边追兵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那青马已又远了十几丈。
“万俟,举火把!”估算着追兵与战壕的距离,李穆然忽地大吼了起来。
万俟真打了个激灵,忙从身边传令兵手中夺过火把,点燃了高举起来。他在李穆然麾下已久,到了这时也知他是要自己向埋伏在林中的单勇发号,便又照着平日里旗语中的“进攻”样式,又左右舞了几圈火把。
“万俟!你给我住手!”看着万俟真自作主张画蛇添足,李穆然不由怒吼一声。
这旗语单勇知道,对方也知道。公孙希又不是傻子,见了这旗语,还不知道已经入了埋伏么!
“啊?”万俟真不明白将军怎地忽然发了火,随即就见将军猛地勒住了青龙驹,扭头往后看去。
李穆然心中已急了。
挖战壕防地道是假,夜袭敌营半真半假,只有引出敌军至此全歼,才是这一战最终的目的!然而万俟真方才那么做,只怕之前的功夫都白费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经这一场剧战,他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若是功败垂成,他死也不会甘心。
幸而,公孙希的战马已经不及回头,急攻之下,他也没注意万俟真的火把。马至战壕,枯叶的屏障一踩而陷,一阵痛号惊呼,人仰马翻。
而单勇的大队,这时也已从山林中杀出。
“力士队,给我上!”对方才将军眼中闪过的怒意心有余悸,万俟真迫不急待地想上前冲杀立功,见战壕化为了陷坑,一时大喜,忙振臂高呼,率先冲了上去。
“师父,女军中还有能杀人的,也去吧!这时已经不用阵型了。”大局已定,李穆然轻吁口气,对唐秋艳微微一笑,“此战女军记头功,以后见了王上,我会如实上报。”
“相公!”郝贝跑到他身边。方才一团混乱,一直没顾上照看他,见他浑身是血只觉担心不止。这时到了他身边,才看清他身上的血都是沾上的,本人倒没有受伤。不过许久没见他在战场上驰骋,几乎叫人忘了他昔日的样子了。
直到方才他纵马一呼那般的气势,像是天地间只他一人那才是她爱上的英雄本色呐!
想起那情景,郝贝心中如小鹿乱撞,连身上新受的几处刀伤都忘了。
“疼吗?一会儿找冬儿好好看看。”李穆然倒是先注意到她肩头有一处伤,忙俯下身柔声问道。
“还好。”郝贝脸上一红,看向自己肩膀。所幸离开军营时,李穆然好说歹说,把自己的银丝甲定要她穿上,故而那一刀的力道被甲衣卸下大半,等到了身上,只是皮肉之伤。不过破了这个口子,等养好了伤,只怕也要留疤了。但再难看的疤,总不会比冬儿身上的还要丑陋了。
唐秋艳在旁冷眼观瞧,见自己徒弟在李穆然面前又露出了小女子本色来,不由轻哼一声,拔出腰间双刀,冲进了力士队中。
定州军共追出三千重骑。陷坑处伤了为首的一百骑兵,后边的骑兵虽然未受伤害,但阵型大乱,军心也乱了。
最重要的是,定州军的主将公孙希也在最先受伤的一百骑兵中。
力士队冲到了陷坑旁,见陷坑中狼藉一团。没有被马压到的几个亲兵正沿着土坑往上爬,头刚露出,便被力士队手中的巨锤巨斧砸了个稀巴烂。
“万俟!”李穆然见万俟真又露出了凶残本性来,忙喊了一声。
万俟真听他一喊,以为他又要骂自己,连忙回头陪笑道:“将军,何事?”
李穆然嘱道:“其他的人杀了都没事。公孙希你给我好好留着!人要是死了,我不轻饶你!”
“是!”万俟真一阵肝颤。看向陷坑。方才定州军冲得急,最前排的人多数是人先摔在了坑中,随后马身又压上。那公孙希若运气差些被马压死,抑或摔断了脖子之类难道也要自己抵罪么?
他无心跟单勇的地镗刀阵去抢剩余重骑的军功,连声招呼着,命力士队围住了陷坑,拉马的拉马,找人的找人。
李穆然见了,略略放下了心,随后看向陷坑之外单勇与那三千重骑之战。
群龙无首,重骑在地镗刀阵的围攻下节节败退,已被左军的一万步兵和零零散散的女军团团围住,无法突围而出了。
“这支重骑的战力”李穆然凝眸看去,心中暗自盘算。这支重骑的战力自然无法和昔日的抚军前军相比,但抚军如今缺的便是骑军,若能笼络过来,假以时日,不难培养成一支铁军。
定州军共有四万人,按照州军编制该有一万左右的重骑,这些日子攻袭抚军,重骑损失不过千,如今这三千人也只占一半不到。
“不急等公孙希被抓出来,大概还会死一千重骑。左军也会死伤二三百人吧。”李穆然手中握紧了缰绳,忽地又想起了那句久已忘怀的话。
“常存仁人爱人之心。”
之所以不带着冬儿来,也是不想让她看见这血腥战场。
不知何时起士兵在自己眼中,也已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数字。若此时的自己回到昔年的遵善寺,看着那木板上满满当当的名字,多半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
“将军!找到人了!”万俟真这时已从死人死马堆中扒出了公孙希。那男子跌入陷坑时,肚子似乎撞在了马蹄上,此刻双手捂着腹部,哼哼不停。
“哇!”公孙希一出了陷坑,便被万俟真一脚踢在膝盖后,跪倒在李穆然马下。他内脏受创,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半丈远。他身材比万俟真要瘦削许多,比单勇也显得单薄。身上穿的将服这时已被蹭得破烂不堪,但他吐了那口血后,立时便撑起了身子。腰板挺直,风度翩翩,倒看不出半分败军之将的样子。
他还要动弹,然而面前红光闪过,裂影剑已抵在眼前。
李穆然垂眸看着他。他这时身上已没了杀气,看着公孙希时,目光只剩下垂悯之情:“公孙将军,本将敬你是员将才,如今你若降,本将保你和定州军全然无碍。”
“我我不服!”公孙希勉力站起,并没有顾忌眼前的宝剑,“此次是我一时失察,要我降你,我不服。你若有胆量,便放我回去,等我整齐人马,来日咱们再战!”
听他并没有将话说死,李穆然心中已是大定:公孙希并非忠心就死之辈,这就好说得多了。他莞尔笑道:“公孙将军是将自己当成孟获了吗?本将倒没闲情逸致跟你玩七擒七纵呵!”
公孙希闻言不怒反笑,他负手于背,仰头笑道:“听人说抚军将军是聪明绝顶的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你这混帐,胡说什么!”万俟真在旁听了,上前一掌往他身上打去。
“慢!”李穆然忙俯身拦住。公孙希值此困境,犹然谈笑自若,仅凭这一点,就算收不住定州军全军,能把他一人收到麾下,也值了。
身后左军和重骑的交战声音还在继续,时不时传出惨嚎与厉叫,叫李穆然听来只觉心烦意乱。
他翻身下马,走到公孙希身边,直视着他。
公孙希见他收了剑,毫无防备地走到自己身边,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到了这时,忽地害怕起来。
岂料李穆然只看了他一眼,便看向了远处的战场:“只为你不服,就要这些人死吗?”
“哼。”公孙希也不由转头看向了战场。那三千士兵跟随他的日子已久,其中百将以上他都叫得出来名字,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倒下,他这个主将的心何尝好受。然而战场之上不就是如此吗,难道面前这个方才杀人如狂的恶魔,竟忽地有了良心?
李穆然又道:“我本不会放你。但为了这三千人,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让他们降了,我许你随便挑三件擅长的事跟我比。先赢两场者为胜,你若胜了,我放你回去。你带着剩下的定州军再跟我打;你若输了,便必须降我,如何?”
“三件事?”公孙希仰头笑笑,看了看自己,又瞧了瞧李穆然,“武是不用比了吧。”
听他说到“三件事”,李穆然已松了口气。他愿意比,那就是愿意降了。
“那好,我赌弈棋、六博、射箭。”公孙希的目光扫到李穆然背在身后的左臂,露出一丝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