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众女军的面,乌桓姐妹被绑在两条长凳上,就地施刑。
唐秋艳在旁哑然无语,郝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李穆然暗暗摇头,心忖自己虽然不是女军统领,但到了这会儿,也就只能自己来逾矩训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站到了乌桓姐妹身前,对着众女军士兵道:“诸位都瞧见了。从今日起,女军中若有乱军纪,不听号令者,便跟这二位是一样的下场!”
他见那些女军士兵一个个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又道:“诸位,战场非儿戏,不像你们在家里,父亲也好,兄弟也好,丈夫也好,全都会让着你们。既然从军入伍,就不是大小姐了,时刻都要准备抛头颅洒热血,如果连这点都没想明白,奉劝诸位脱了身上的军服,改穿平民百姓的衣服,这就躲到汤阴县里边去,别在军中丢人现眼!”
“你们武功是很好,但方才也瞧见了,武功好又能怎样,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输了?更何况,你们武功越好,在战场上反而越容易出危险!”
他话声方落,忽听女军军中有嗤声,似乎是不服。李穆然冷笑一声,续道:“不信是不是?你们的功夫都是不同人教的,只想着自己武功好,想着如何夺军功,想没想过如何配合着打?攻防的时候,谁掩护着谁?单打独斗固然厉害,但是身陷敌营的时候,人家发现你厉害,是不是要先对付你?”
他几个问题抛出来,不只女军们无话可说,就连唐秋艳和郝贝听了,也觉脸上发烫,隐隐惭愧。
李穆然侧目瞥见唐秋艳的脸色,心知自己这一番话总算是压下了郝贝师父的傲气,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讲了下去:“你们这三百人,每一个武功都比抚军普通士兵厉害,甚至连都尉也赢不了你们。如果好好训练,能够做到令行禁止,阵型熟练,就算是女军,也比最强的男军还要厉害。”
身后的杖责已经开始,乌桓姐妹起初压抑着痛呼,但被打了四五杖后,肌肤已破,杖杖见血,乌桓清芷先熬不住喊了出来,随后乌桓清兰也叫了起来。
李穆然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道:“阿贝,一会儿刑罚完了,把她们的外衣挂在女军辕门门口,叫所有人都瞧着,若不遵命,就是这个下场。”
“好。”郝贝应道。她是杀惯了人的,倒没觉着李穆然下的令有多血腥,可旁边不少女军听了这句话,都觉寒气罩身,看着李穆然的眼神也变了。
李穆然又看向唐秋艳,道:“师父,如果您没意见的话,我建议从明天开始,女军每天跟我们抚军一起练兵,由我看着。等我认为女军能上战场了,我自然会给女军立功的机会。您意下如何?”
“你”唐秋艳听他口口声声喊自己“师父”,但言辞间却是发号施令的语气,不由火往头上冲。只是他方才所言句句在理,郝贝又站在他那边,她这个女军统领到了此刻,也没什么回天之力。
李穆然笑了笑,不等唐秋艳回话,继续说了下去:“此外,军权贵一。若有二人同时发号施令,只会让部队多增困扰,实在没什么好处。在这汤阴县,我的军阶最高,还请师父以后听我的命令从事。若遇军机要事,可来中军大帐,与抚军诸都尉一同列席参加。”
听到此处,唐秋艳更是面如死灰:李穆然言下之意是要她女军军权了。李穆然手下统领二万人,她并不疑心他会眼红这区区三百人,可是这三百女军是自己唯一的依仗,一旦失去,平日里说话也没法子硬气了。
然而李穆然说话有根有据,他又是拿军衔强压下来,自己委实没有抗拒之力。
郝贝在一旁听了,却没注意自己师父脸色难看,反而连连点头称是,笑道:“师父,穆然说得很是呢。我们平日练兵不得章法,如今有抚军帮着,那再好不过了!”
于她而言,两位统兵将领,一个是自家师父,一个是自家丈夫,换了谁都一样。更何况私心之中,她也认为李穆然的统兵能力是远超唐秋艳的。
“也罢,就如此吧!”唐秋艳被“胳膊肘往外拐”的郝贝气得有如鱼鲠在喉,一甩手,往女军辕门大步而去。经过郝贝身边时,她又低声说了一句:“傻丫头,以后没了师父撑腰,你的苦日子可在后边呢!”
唐秋艳的话李穆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对着郝贝一笑,也上前两步,低声道:“阿贝,多谢你。”
他柔声细语,郝贝心中一荡,一双小鹿般的明眸登时弯了起来:“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冬儿妹妹每天在前线指挥战事,我自己什么也不做吧。”
听她又跟冬儿比较,李穆然想起上次她对冬儿隐约露出的杀意,心里又是一沉。说是为了让冬儿安心休养才把她调到后军去,实则还不是为了躲开郝贝。
可这么一直躲着始终不是办法,以后终归是要生活在一起的。
“只有这么做了。”李穆然终于下定了决心,暗叹一声,把心中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阿贝,平日里你多和冬儿在一起吧,跟她多学学如何统兵御兵,这样才能早些也上前线指挥。”
郝贝一惊,脸上的笑意顿时隐了下去:“要我跟她学?”
李穆然道:“不止。冬儿身子弱,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很忙,你要帮我照顾她。我决不允许她会出事,身边的人中只有你我才放心。”
“啊?”郝贝千想万想,没料到李穆然会把照顾冬儿的事情交给自己。她愣了愣,怔然出神:“你不怕我会害她么?”
“你不会的。”李穆然回得斩钉截铁,“冬儿若出了事,我也不会怪你,只会怪我自己。她如果受伤,我就跟她一起受伤;她如果死了,我就跟她一起死。”
他顿了顿,见郝贝泫然欲泣,又加了一句:“同样的话,我对冬儿也说过。阿贝,你明白了么?”
郝贝听了后边这句,心中才好受了些,可想着他方才所言要与冬儿同生共死,心中还是止不住地酸痛交加。她木木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明白”,便纵身上了自己的坐骑,狠抽了一鞭,向后军方向疾冲而去。
“哎。”
想着昨天种种,看着女军辕门处高挑的两件血裳,郝贝嘴角虽有笑意,那笑意之中,却藏着一丝苦涩。
她的心机远比冬儿深,兵法战略虽不在行,但李穆然说的话她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擅动冬儿。至于让她去照顾冬儿,也是为了将冬儿的安危跟她拴在一起。
就算不是她自己出手,冬儿出了什么事,她也逃不了干系了!
“穆然,她就这么重要么?”郝贝眼睛一潮,心中暗道,“重要到你去绞尽脑汁地保她。哪怕这么伤我,你也不在乎吗?”
可是想到李穆然说同样的话他也对冬儿讲过,她心中还是一暖。不是不知道这多半是句谎言,毕竟冬儿单纯善良,任是谁都瞧得出来,哪里还需要李穆然多此一举地吩咐这几句。他那句话不是讲给冬儿听的,而是在告诉自己,如果自己有了事,他也一样会同生共死。
有这么一句话的温暖,也够自己开心一阵子的了。
不过,今早看见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郝贝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天一早醒来,帮李穆然穿衣的时候,看他胸襟里掉出了一方丝帛。那件东西自己以前从没见过,原以为是冬儿给他的,可是那材质华贵,怎么看也不像冬儿拿得出的东西。
就算是自己,也只有过年过节穿的盛装上才有那么好的丝帛。
而且那丝帛发着淡淡的黄色,看样子应是旧物,丝帛一面写着个“凉”字,这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那字体她倒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更值得玩味的则是李穆然的态度。不管自己怎么问,他都不肯回答,只说那块丝帛是谷中旧物,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当做护身符才放在身上。说完这些之后,他还加了一句,要她千万别出去乱问。
回话的时候,李穆然的神情平淡如常,可是语气中却带出了一丝惊慌。他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慌成这个样子?又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死活也不肯跟她讲呢?
那方丝帛之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件事也不知冬儿知不知道。”郝贝暗忖着,可一想到去好言向冬儿询问,就觉得心里难受,仿佛低了她一头。
更何况,冬儿不知道还好说,若她知道这口气可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那丝帛看样子应是女子物事。”郝贝轻叹口气,“别是穆然除了冬儿以外,背着我还有其他女人吧。不过我认识的人中,名字里有‘凉’,又拿得出宫廷之物的,似乎也没有。”
她正想着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呼:“郝姐姐!”
郝贝脸色一沉,回头看去。
来人果然是冬儿。
冬儿原本是从谷中仓促出来,身上也没带几件换洗衣服,之后被右卫军捉去,身上细软更是全部丢失。与李穆然成亲后,一路行军倥偬,更没有置办新衣的机会,如今天寒地冻,她身上穿的冬衣,倒有大半是郝贝的。
郝贝穿衣喜艳色,与冬儿平日里穿衣风格截然不同,譬如她如今穿在身上这一件大红的狐毛披风,若郝贝穿着,便如冬日里的一团火,可冬儿穿在身上,则如雪地红梅,虽艳丽夺目,但又不失清冷孤傲。
见冬儿骑在万里追风驹上缓缓而来,郝贝眉毛一挑,道:“你怎么出来了?你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吃亏的可是我呢!”
相交十几日,冬儿对她的脾气也算了解,对她的冷嘲热讽更是听得再习惯不过,便温柔一笑,俯身道:“姐姐不是要跟着我学兵法吗?我想起件事情,咱们俩这会儿就去中军大帐,好不好?”
郝贝半信半疑地盯着她,问道:“什么事?”
冬儿笑道:“见过穆然再说吧。现在讲了,我还怕我猜错了呢!”语罢,已向郝贝伸出了手。
她胳膊比郝贝的要长些,也要瘦些。穿着郝贝的冬衣,这一伸手,小臂肌肤便露了一寸多出来。
那肌肤本是莹白如玉,可再往里看,却能瞧见一道黑紫色的伤痕隐在袖口处。
郝贝一眼瞧见,心中不由一紧:之前听李穆然讲起她身上受过刑,那便是一处伤了吧。看样子,那伤口原本很深很长,这疤痕颜色这么重,只怕这辈子也是褪不掉的。像这样子的伤口,也不知她身上有多少。
鲜卑人极重相貌,郝贝身为鲜卑贵族,更是如此。当年李穆然若非有着丰神俊朗的相貌,只怕就算武功赢了她,她也不会对他动心,更不会有之后为他悔婚一说。如今她见冬儿身上伤口难看,眉宇间不由显出了几分鄙夷,同时也起了几许得意。
她对自己的相貌本就自信,平日里更重保养,这时心中微动,暗忖冬儿身上伤口如此可怖,难道李穆然看了就不觉得心里难受么?他娶她,多半是因为她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心里过意不去才勉强为之。等这孩子生下来,再过上几年,李穆然对她的愧疚之心渐去,到时还不是自己的天下吗?
她就这么想着,脸上也泛起了笑意,对冬儿倒比方才亲热了许多。她一拉她的手,借力轻飘飘上了马,笑道:“好啊,我们这就去见穆然吧。”
冬儿却不知她在这片刻间,心里已拐过了这许多弯弯绕。她一提马缰,正要催马,却觉脸上一凉,抬头看去,见天上零零散散飘起了雪花。
头顶乌云满布,这场雪要下一阵子了。
汤阴飘雪之时,远在长安以西的魏安,也飘起了雪花。
“那抚军将军,真的长得和大伯父很像么?”说话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华衣,雍容华贵,眉宇间竟和李穆然有几分相似。
“是啊。”回话的,则是曾经的秦长水校尉王穆,“虽然只见过几眼,但下官记得很清楚。我们凉国起事也许能借他之力。”
“抚军吗?”那年轻人愣了愣神,看向遥远的东方,“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