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在前牵着万里追风驹,万里追风驹无奈地驮着那姐弟俩,慢慢往前踱着步子。
从慕容冲那边要来人后,李穆然便命那姐弟二人收拾了家中仅剩的细软,与他同回抚军。
“抚军,那才是自己如今的仰仗。”看着手中的白瓷玉瓶,李穆然的心早已飞回抚军。只要有这瓶药,冬儿的脚伤就能痊愈。
只是代价除了保住这姐弟二人之外,长安城其他事情,他再也无权过问了。
李穆然冷笑一声,暗忖屠城事小,在慕容冲眼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紧接着的称帝吧。无权过问,自然也无权阻挠,这笔生意对于慕容冲而言,自然是划算的。
只是,他之前答应慕容垂的事情,终究无法做到。
做不到也好,无论如何,慕容冲都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刀剑相向不是做不到,只是如今在长安,抚军终究没有燕军势大。
彼此留个面子吧。
接下来,长安不必再留,该想个借口早日前往邺城才是。
只是,这两个孩子该怎么安置?
行军打仗,带着他们在身边终究不便,李穆然眼前一亮,忽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冬水谷!
如今长安往南往东,都没有秦军阻拦。如果抚军要撤,自然先往东南走,再往北绕,既如此,不如先往南多走些,到时把这俩孩子带到冬水谷中,交给师父他们,自己也可借此机会向师父询问身世之事。
而且,抚军这一走,自此没有粮草支援,如今仲夏之时,再拖半个月功夫,便是夏末,有些粮食也成熟了。秦岭山脚下有平原,有大片的耕种区,去买些军粮也是必要的。
当然,还有件事最为紧要:便是与冬儿的亲事。成亲,自然是在谷中最好。相信冬儿也是高兴的。
他打定了主意,往后看去,见马背上那两个孩子小脸早都吓得惨白,那做姐姐的一手紧紧抱着弟弟,一手死死扶着马鞍,生怕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的紧张连带着影响到了万里追风驹。
万里追风驹不住地打着鼻息,像是在责问李穆然,怎么找了这么两个孩子骑在自己背上?
李穆然和万里追风驹心意相通,不由笑了两声,拍了拍它的头,随后仰头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一怔,没敢回话。倒是那男孩胆子很大,当即大声说道:“恩公,我叫秦立全,她是我姐姐,叫做秦采薇!”
“恩公?”李穆然对这个称呼有点陌生,同时也觉得有些惭愧。若不是他攻下了长安,他们何至家破人亡?
他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着,只轻轻抛下了一句话:“以后别叫我‘恩公’,我是抚军将军,你们到了抚军,叫我‘将军’就是。”
“是!”孩子脆生生的声音让李穆然有些惊讶:这男孩子倒不怕生,刚经过家中剧变,这么快就平复了心绪,心性也很坚强。是个可塑之材啊!至少和他那个木愣愣的姐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说话间,三人一马已经到了抚军军营。
辕门守卫见将军带回来两个氐人小孩,都有些不明所以。倒是仙莫问见李穆然一脸笑意,一下子猜了出来:“将军,拿到药了?”
“嗯!”李穆然点了点头,他急着要进帐为冬儿疗伤,便指了指身后,“那两个孩子先跟玉棠安置在一起。你去安排一下!”
“好嘞!”仙莫问接过万里追风驹的缰绳来,往玉棠暂住的小帐篷走去。
李穆然回到自己帐中时,见冬儿还没有醒过来。
没了真气,她的身子弱了许多,加上重伤未愈,整个人的状态比前两日还差。
李穆然轻轻搭了搭脉,看着她手指尖还缠着纱布,心中一痛:因为拶指刑罚,就算这一次伤势养好,手指的灵敏度也大不如前,医术上的造诣大打折扣。
可惜雪莲鹿髓膏太过珍贵,只有这一瓶。治脚伤都嫌少,更不用提其他。
李穆然掀开被子,为她涂上药膏。
平日里为冬儿换药的事情都是玉棠在做,但今日这药实在太重要,他委实不放心交给玉棠来。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冬儿的脚伤。
原本纤美无暇的玉足,如今却布满了伤痕。除了脚踝那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外,脚底也有烙过的痕迹。虽然已经结了疤,但伤疤之下新长的皮肤,却是病态的粉红色。
轻轻抹药,仔细扎好。
雪莲鹿髓膏果然是难得的珍品,李穆然手指尖只沾了稍许,也能觉得清凉透骨,很是舒畅,那丝丝清凉甚至侵染在自己的血脉之中,连以往因为战场上用力过度导致的隐伤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希望真的有用吧!也不枉自己辛苦一回。
李穆然淡然一笑,见冬儿虽然睡得沉,但原本微蹙的眉宇也舒展了些,似是受了药力作用,舒服了许多。
“义兄!”这时,玉棠却掀了帐帘进来。她这些日子一直照顾冬儿,对冬儿的伤势甚是了解,却不知为什么今日冬儿竟睡到了将近午时,还没有醒过来。
李穆然忙轻“嘘”了一声,低声问道:“什么事?”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却从玉棠身后钻了出来,随后一下子拜倒在李穆然面前。
玉棠低声道:“义兄,这孩子吵着要见您,我拦不住他呢。”
“嗯。”李穆然有些无奈,弯身去扶秦立全,孰料那孩子竟有几分倔劲,两只小手死命揪着地上的毛毡,李穆然轻扶了一下,竟没扶起来。
而这一番动静,也终于让冬儿恍然醒来。
她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见李穆然和玉棠都在面前,地上还跪着个男孩儿,不由倍感错愕。而李穆然看她出声,也就顾不上秦立全,忙转过身来,笑道:“觉得好点儿没有?药我已经帮你敷上了。”
“我”刚一醒来,冬儿还有些迷茫,但转瞬之间,已觉出脚上的不对劲来。她睁大了一双杏目,又惊又喜:“你真的去拿来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李穆然摇了摇头,又笑道,“等再过两三个月,就都好了!”
冬儿微微一笑,目光却转向那跪着的男孩子,随后对李穆然努了努嘴。
李穆然这才回过神来。他这时心情甚好,倒也不愿跟这孩子拗劲,便笑问道:“立全,你想做什么,说出来吧。”
秦立全小小的身子一震,双手松开了地上的毛毡,抬头道:“将军恩公,我想您收我做徒弟!我要学武功,我要保护我姐姐!只要您答应,叫我做什么都行!”
“拜师?”李穆然不由看了冬儿一眼。冬儿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冒出来的,但看他对李穆然一口一个“恩公”,有口口声声是要保护家人,也觉得这孩子可怜,遂不乏揶揄地瞧了李穆然一眼,低声笑了出来。
李穆然有些慌神:“我以后行军打仗,一个大人也未必吃得了这么多苦,你只是个孩子,一直待在军中会受不了的。”
然而那孩子竟真的犟了起来。他“邦”“邦”“邦”对着李穆然磕了三个响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师父,只要您教我,我什么苦都肯吃!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唉”李穆然轻叹口气,又弯下身子,伸手扶上了他的肩膀。只是,这一次他不是拉起他,而是手中用力,捏了两下。
他只用了半成内力,秦立全虽然受得住,但也觉得剧痛无比。但他知道这多半是恩公在考验自己,故而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根骨还好。”李穆然心中暗道,随后收回手去。
秦立全只觉身上剧痛一消,随后胳膊却不由一软。他不知恩公是什么打算,一蹙眉,又要拜下。
然而,一股柔和的力道却托住了他。
“要做我的徒弟,就记住两件事。以后不许再说‘求’字,也别轻易对人低头。”
秦立全大喜,要叩头谢恩,却猛地想起师父刚刚说过“不许轻易对人低头”,忙手上一撑,蹦了起来:“多谢师父!”
李穆然微笑着点了点头:“两个选择给你。一个是跟在我身边练武,但是接下来我可能会四处征战,很危险;另一个,我把你和你姐姐都带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在那边自然有你想学的东西,也会有人教你,十年之后等你成年,你出来找我,我再教你其他的。你选吧。”
秦立全忙道:“我自然跟着师父学!师父武功这么高,我才不要跟着别人学!我不怕危险!”
冬儿听到这句话,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已经猜到李穆然是打算把这孩子交到谷中,由李秦、孙平他们教授武功和其他知识,但没想到这孩子却认准了李穆然。
不过这孩子说得却也对。李穆然的武功如今算得上自成一派,他在谷外又有亲身经历,眼界之阔远非谷中诸老可比。这孩子跟在他身边十年,比起在谷中闷头苦练十年,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穆然听到冬儿的笑声,不由回头轻轻瞪了她一眼。
冬儿一吐舌头,“咯咯”笑了两声,然而,李穆然随后的一句话,却让她脸色一变。
“好。不过你们姐弟俩总不好分开。不如,我也给你姐姐找个师父如何?”
秦立全怔了怔,满脸疑惑:“师父,我姐姐她也学武么?”
李穆然轻咳一声,笑道:“她年纪比你大,筋骨没有你灵活,已经过了最佳的习武期了。不过学些普通功夫,关键时候保命用也是可以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以后你们如果随军,她是女孩子,自然不能上阵,既然如此,就学些医术,你看如何?”
“医术?”秦立全傻傻地眨了眨眼睛,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还想不明白这能带给姐姐什么好处,但他对眼前这个男子,却是深深信赖的,“也跟着师父学么?”
李穆然哈哈笑道:“当然不是,这边有好老师,我哪敢班门弄斧。”他得意之中,脱口而出一句成语,见秦立全挠了挠头,一脸不解,才想起眼前这孩子不比自己从前,这么小的年纪,哪里知道“班门弄斧”的意思。
当然,秦立全听不懂,冬儿却是懂的。
“穆然!”她轻喝了一声。
玉棠这时在边上已经插不上话了,但也瞧得出来,义兄似乎是在“算计”着冬儿姑娘。
全军上下,也只有冬儿姑娘敢直呼义兄的名字,冲他发火吧。玉棠心中暗暗好笑,义兄平日里是那么不苟言笑的人,但在冬儿姑娘面前,竟全换了一副面孔。这样子要是叫外边那些士兵瞧见了,还不吓掉他们的眼珠子。
“嗯。”李穆然却跟没听到冬儿的话一样,自顾自往下说道,“小子,师父保证,你姐姐跟我说的人学了医术后,以后能成为全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真的?”秦立全两眼直放光,“是谁?”
李穆然笑着看了玉棠一眼:“把那小姑娘叫过来。”随后又看向冬儿,笑道,“冬儿,你医术那么好,没有传人多可惜。”
那秦立全就是个傻子,这时也听明白了李穆然的意思。他瞅着冬儿,只觉这位“大姐姐”相貌清秀绝俗,但满脸病容,真没看出半分名医的架势来。不过既然师父说了,那她必然就是!
他是个小孩子,想事情直截了当,见冬儿和师父神态亲密,师父又一直坐在床沿上,忙躬身一拜:“多谢师娘收我姐姐当徒弟。”
这回倒轮到李穆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真不愧是自己的徒弟,说话都这么对胃口。
冬儿却脸上一红,刚想开口拒绝,但想到自己原本也已答应了李穆然,便把话吞了回去,只柔声道:“快别拜了,小心你师父又说你。”
须臾功夫,秦采薇也进了帐篷。从玉棠口中,她已经知道了大概。她年长秦立全四岁,女孩子懂事又往往比男孩子早几年,故而直到这时,她还没从之前的凶险之中回过神来。
之前身边还有弟弟陪着,可是姐弟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弟弟却忽地跳了起来,说他想到了好好活下去的法子,随后一个人跑出了帐篷。帐中陪着他们的那个美貌女子也追出了帐,再也没有回来。
是出了什么事么?秦采薇久等二人不回,登时没了主意。
直到,那美貌女子回帐喊她,她才如释重负。如今在她眼中,玉棠不亚于救命稻草了。
“义兄,人带来了!”玉棠微微一福,随后便极有自知之明地出帐而去。
“弟弟!”一进帐,秦采薇先看到的自然是秦立全,随后,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恩公”,以及恩公身畔的秀雅女子。
她急走上两步,万福施礼:“采薇见过将军,夫人。”
李穆然暗笑: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做弟弟的这么说,做姐姐的也是如此。自然,多半也是因为冬儿刚起,头发还没有梳好。
冬儿这时早已经被喊得没了脾气,瞧那女孩子满面惊恐,又想着方才从李穆然口中得知的这对姐弟的可怜身世,忽地想起了惨死的雅淑,心头登时一软,便对她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