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与仙莫问来到贺兰尊安顿军妓之处,刚一踏进那个小院,李穆然就听到了女子凄凄哀哀的哭声。院中一片杂乱,几个亲兵缩成一团,看着角落一屋,畏葸不前。
李穆然横眉一扫,怒道:“贺兰人呢?”
那几个亲兵见他来了,如蒙大敕,都围了上前:“贺兰在屋中拉着张都尉。”
李穆然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先回去准备来日行军。今日之事,我要在军中听到半个字,唯你们是问。”
几个亲兵连声应着,匆忙跑开。李穆然见院中除了几名女子再没别人,便对仙莫问道:“你在门口守着,别让旁人进来,免得今天的事情传出去。”
仙莫问诺了一声,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李穆然已自向那小屋去了。
还没进到屋内,李穆然已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伸手在鼻前挥了挥,蹙着眉头,往屋内瞧去。
屋中只有贺兰尊、玉棠、张昊三人。此刻贺兰尊护住了玉棠,正与张昊对峙着。
张昊没瞧见李穆然来了,口中只喊着:“区区一个亲兵都碰得,我有什么碰不得的?”
李穆然听了这句话,不由往仙莫问的方向看了一眼。仙莫问微微低下了头去,满面涨红,李穆然轻笑了笑,扭过头去,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同时重重哼了一声。
他这时半个身子都探入了屋中,已能看清屋内情形。
玉棠身上衣服已被扯破了大半,肩上还有几道血痕。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正瑟瑟发抖,这时见李穆然来了,惊呼一声,身子一矮已从贺兰尊胳膊下钻了出来,直奔到李穆然身边,叫道:“将军!”
虽说她平日里很怕李穆然,但也知道,在这个时候,能够救她的,唯他而已。
李穆然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玉棠到自己身后去,又对贺兰尊比了个眼色,看他出了屋后,方看向张昊:“张都尉。”
张昊听了这三个字,才冷静下来。他盯着李穆然盯了一会儿,垂头道:“见过将军。”
李穆然笑道:“张都尉好兴致啊。这才刚一入城,就喝得这么多?”
张昊的酒已醒了大半,听将军并不提玉棠之事,便放大了胆子:“难得打一次胜仗,末将心中高兴,便贪了两杯。”
李穆然“哦”了一声,忽地脸面一板:“本将在入城时,让万俟都尉传下去的军令,不知张将军听到了没有?”
张昊一愣,暗忖自己跑到军妓处,怎么跟军令扯上了干系。他仗着有慕容垂的关系在,便大着胆子笑道:“这些女子原本就不是城中的,跟军令并无关系啊。”
李穆然凛然道:“我传令时,女子前面可没加‘城中’二字。她不愿意,你对她用强,在我看来,就是等同。”
张昊脸色一白,暗忖将军这是咬文嚼字,定要整治自己了。可他还没辩白什么,就见李穆然挥了挥手:“念在都尉是初犯,玉棠也没出什么事,这一次暂且记下,你回营好好思过吧。”
张昊不服。他冷笑道:“将军,您不要听信仙莫问的一面之词。我在这儿,可是为了您好。”
李穆然被气得笑了起来:“怎么为了我好?”
张昊道:“将军帐下之人与亲兵仙莫问私通,末将是无意撞见,略施惩戒而已。只是被贺兰与将军误会了。”
看他说得大言不惭,李穆然已有些抑制不住怒气:“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张都尉才是了。”
张昊道:“将军不必客气。”
李穆然被气得几乎吐血,在屋中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忍耐不住,一掌拍在了一旁木案上。
那木案应声而碎。
张昊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玉棠站在门口更被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声呼道:“将军恕罪。”
李穆然回首看向玉棠,道:“我没有怪你,你起来。”
玉棠的眼泪刷的落了下来:“将军,错出在玉棠身上,您怪罪我吧。”
这时贺兰尊已接了仙莫问的差,仙莫问几步跑了过来,也跪到了玉棠身边,道:“将军,错在莫问,您罚我好了。”
李穆然见他二人争相顶罪,心中倒欣慰了许多,怒火也一分一分地散了:“都起来。莫问,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我向来视玉棠为妹,你若真心对她,我怎会怪你。”
张昊听得愣了神,他以为玉棠与仙莫问私通,对将军来说必是奇耻大辱,故而将军勃然大怒,却没想到将军口中竟说出这么一句话。视玉棠为妹?天啊张昊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可事到临头,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跟李穆然耗下去了。
李穆然回过头来,瞪着张昊:“本将一直以为本将的事情,自己管就是了,没想到张都尉如此热心。”
张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李穆然又道:“大战在即,我不想罚你。只是接下来若叫我瞧见你在战场上再退缩不前,就不要怪我军法处置。”
张昊这才缓了口气,单膝跪地,道:“是。”
他起身欲走,李穆然又叫住了他,问道:“如果你在山上,看到有猛虎袭击陌生女子,你会怎么做?”
张昊不假思索,答道:“打虎救人。”
李穆然笑笑:“怎么将军和女子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变成猛虎了呢?记着你说过的话,下去吧。”
张昊脸上一讪,明白李穆然是拐着弯骂他畜生不如。他叹了口气,系好衣带,侧身出了屋门,与仙莫问擦身而过时,重重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仙莫问轻哼一声,玉棠忙看向了他,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仙莫问摇了摇头,走到李穆然面前,又跪倒在地:“将军,终归是莫问为您惹了事,您罚我吧。”
李穆然笑道:“你们两个相互顶罪,足见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何罪之有呢?”他顿了顿,又道:“莫问,你们俩人既然都有意,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就认玉棠为妹,做主把她赐你为妻,你看如何?”
玉棠这时也跪在了仙莫问边上,脸上一红,已低下了头去。
仙莫问微微一愕,看了看玉棠,想了一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愿。”
李穆然一怔,他没想到仙莫问肯为玉棠顶罪,却不肯娶她。他见玉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眸光如水,透着无尽的伤心。
那目光他是熟悉的。当初他对冬儿说他不能娶她,另订了婚约时,她看着他露出的也是那般伤心欲绝的目光。
想起往事,李穆然心中一闷,一俯身,握紧了仙莫问胳膊,把他拉出了屋子:“玉棠,你先在屋中歇会儿,换件衣服。我和莫问单独说说话。”
玉棠又看了仙莫问一眼,捂着嘴跑进了屋中,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李穆然带着仙莫问走到一旁,李穆然仰头轻叹了一声:“莫问,你是否真心爱她?”
仙莫问道:“自然是真心。如果玉棠有危险,我愿意搭上我的性命救她。可是说到婚娶那要牵扯进太多的事情了。小人小人是个懦夫,人言可畏这一关,就过不去。”
李穆然听到此处,已全然笃定了心中猜想,便道:“你介意她之前是军妓?”
仙莫问深吸口气:“谁不会介意呢?将军也是男人,应该能理解我。”
李穆然默不作声,将士二人相对无言,良久,李穆然轻叹一声:“你想好了。以后要是后悔,也许就晚了。”
仙莫问低下头去,俄而,他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李穆然面前:“将军,您帮我把这个还她,只说我无德无能,无缘承受。”
李穆然接过那物,见正是之前玉棠枕下藏着的香囊。他一阵怃然,点了点头:“好。你既已决定,我无话可说。”
玉棠见李穆然把那香囊放在面前,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抓过那香囊来,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李穆然不知该如何劝解她,可她哭得那般难过,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昔日的冬儿。那时他只能在屋外听着冬儿哭,可他自己连半句劝解的话也说出不来。
时至如今,仍是一样。
只是此刻玉棠受到的打击,只怕比冬儿那时遭受的更要难以接受。玉棠本就不太坚强,李穆然生怕自己走了她就寻了短见,便默默守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听她哭声渐歇,才道:“莫问他一时想不开而已,等过一阵子,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你不要太难过。”
玉棠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将军不必劝我,我明白的。您对我的恩德,我是难以回报了。”
李穆然轻叹口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不用谢我。你以后打算怎样?如果不想留在军中,正好现在是在城里,我找户人家收留你,你也不用跟着我们辛苦行军了。”
玉棠忽然一下跪了下来,道:“将军,您别丢下我。您让我跟着您吧,做丫鬟,做婢女,什么都行。我吃得了苦的。我只怕离了您的军队,城中再有战乱我是个弱女子,万一、万一该要怎么办呢?”
李穆然忙搀起她来:“你别急。我是怕你以后看着他心里不好受,你要是愿意留着,那我也都随你。”
玉棠道:“我愿意。将军,就是静静地看着他我我也愿意。”
李穆然道:“好。”他顿了顿,忽地又笑道,“你以后别叫我将军了。”
玉棠一愣:“那叫什么?”
李穆然笑道:“反正话都跟张昊讲过了,你以后就叫我一声‘义兄’吧。这样你在军中,总不会再有危险了。”
玉棠万没想到他当真肯认自己当义妹,虽然心中依旧苦涩,但还是觉出了丝丝暖意来。她不知该如何向李穆然表达谢意,想了想,又要跪下。李穆然手上一用力,托住了她的臂弯:“每天跪来跪去的,你不觉得累,我都觉得烦了。玉棠,你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等过了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玉棠涩然笑了笑:“玉棠记下了。就算别人怎么看轻我,至少义兄还是拿我当人看,这也就够了。”她嘴上这么说着,可是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两转,终究没有忍住,还是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