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屋门,庾渊便一下子侧倒在了竹席上。随着他倒下,他手上脚上的镣铐登时稀里哗啦一阵响。
冬儿见他玉面惨白,却强撑着笑意,只觉愈加心痛。她从怀中拿出伤药,塞在他手中,道:“你你一会儿叫那牢头帮你涂了。”
庾渊呵呵笑笑,拍了拍她的手,道:“知道知道。”随后,他又瞧向了李穆然,道:“喂,将军大人,打算怎么救我出去?”
李穆然被他一声“喂”喊得没脾气,怔了怔,才道:“你什么都没和他们讲吧?”
庾渊昂头嗤笑道:“你当我有多蠢啊?再说了,他们抓来那么多人,也没工夫一个一个地审。”
李穆然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办了。咱们三个要串串词,方便我去都贵那儿要人。”
冬儿愣道:“还要从他那儿要人?穆然,你不能直接下令么?”
李穆然淡然一笑,道:“如今我们在荆州城,抓细作是城防之事。我就算比都贵官位高,也是远来是客,没办法插手城内的事。”他顿了顿,又看向庾渊,问道:“庾兄,他们抓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庾渊敛起了笑意,细细回忆起当天的事情,缓缓道:“倒没说什么。我记得那时冬儿出去买胭脂,我在客栈里休息,后来就听到楼下很吵。我出门看,见都贵率了大批人马,把客栈团团围住,所有的汉人都被叫到一旁,拿绳子捆了起来。我那时想着冬儿没有回来,不知道发生了变故,想翻窗出去找她一起跑掉,可是都贵手下有几个高手,我刚翻出屋子就被发现了。我打不过他们,便被抓了起来。”
李穆然略略放下了心,道:“这么说,他抓人本就没什么目的,只要是汉人就都抓。”
庾渊道:“据我所看,应是如此。包括抓人之后用刑,也没有单独针对我。”他又看向了冬儿,道:“你这几天都怎么过的?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
冬儿道:“你被抓后,我回客栈找到那老板,他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了出来,还叫我走,说再不敢让汉人住着了。我没地方去,到其他客栈里,也都是一样我没地方可去,后来听人说南城有个尼姑庵暂时愿意收容汉人女子,才暂时住了过去。”她顿了顿,眼圈一红,低声道:“可是昨晚也住不得了。”
看她似有难言之隐,李穆然和庾渊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什么?”
冬儿道:“抓了这么多汉人,大家也都知道抓的不可能全是细作。不知道是谁放出了风来,说如果能交上十万两白银,就能把人赎出来。被抓的那些人的家眷似乎全都集中在那个尼姑庵里被抓的都是男的,庵中全是女子,这几日大家又在变卖首饰,集中银两昨晚我回庵回得有些晚,还没到近前,就见很多兵士把那个尼姑庵围了起来他们、他们把那些女人都抓了,还有大车把庵里的东西都拉走了。”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握着庾渊的手,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李穆然听到此处也听不下去了,他重重一拳砸在了地上,骂道:“都贵这个混账!”
庾渊脸色也变了:“就是强盗土匪,也比他的手段来得干净!”他看向李穆然,道:“姓李的,虽然我不愿意说,但是冬儿这几天留在荆州城里太不安全。眼下只有把她交托给你,我才放心。”
李穆然颔首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保护冬儿。”他转向冬儿,道:“冬儿,你今天跟我去抚军军营住着。我就不信有人敢到我营中抓人!”
冬儿却摇了摇头,道:“穆然,我是女子,去你军中太不方便。我想好了,过一会儿就去买件鲜卑男子的衣服,我易容改装,不就安全多了么?”
李穆然道:“不行!你一个人留在城中,就算易容改装了,但万一露了马脚,我在城外,到时有谁来救你?”
庾渊也道:“就是就是。我的好姑娘,你就听听话吧!不然穆然放不下心,做起事来畏手畏脚,事倍功半,就救不出来我了!”
冬儿被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不得不点了头,又道:“穆然,那你打算串什么词呢?”
李穆然道:“便只说是错抓了吧。一会儿我带你去太守府,跟他说你是我我妹妹,庾渊是你的朋友,由我出面作保,都贵总该卖我几分面子。”
庾渊笑了笑,道:“你单说是朋友,都贵只要说一句冬儿交友不慎,就能推得一干二净。”
李穆然怒哼一声,他何尝不知庾渊打的主意,可他偏偏就不愿顺着他的心思说,便道:“那就说是我的兄长,这总不会有事了。”
庾渊哈哈一笑,伸手就去拍李穆然的肩膀:“好兄弟,这岂不是委屈了你?”
李穆然肩头一动,震开了庾渊的手:“救你全是看在冬儿的面上,你别跟我套近乎。”言罢,他站起身子,随手也拉起了冬儿:“庾兄,你安心等着吧,我这就和冬儿一起去太守府。如果不行,我再想其他法子。”
庾渊笑笑:“早去早回,请恕子博不送。”
到了这时,李穆然也不由佩服起庾渊的处乱不惊,暗忖这男子此刻犹然好整以暇,在牢中犹能自得其乐,当真是不容易。他看向冬儿,见冬儿望着庾渊的目光饱含深情,只觉自己胸口一滞:这目光,冬儿终究是给了别人了。
他忽地一阵心烦意乱,暗忖若是不救庾渊,三日后他被处斩,冬儿伤心失意之下,有自己陪在她身边,说不定她能回心转意,重归自己怀抱。他这念头一起,自己也不由被吓了一跳,暗暗自责道:“李穆然,你原来竟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么?就算庾渊被你借他人之手杀了,你以后面对冬儿,难道还能如以前一样心无芥蒂么?”
他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抛诸脑后,冬儿跟在他身后走出牢房,只见外面天色晴好,阳光直照下来,几乎让人睁不开双眼。
李穆然与冬儿二人驾马往太守府去的同时,庾渊已被那牢头毕恭毕敬地请回了牢房之中。庾渊趴回稻草堆上躺好,想着不久就能重见天日,心情大好,可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整件事似乎太过顺利,总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看着门外的牢头匆匆离去的身影,庾渊忽地脑海一亮,转过了神来。
“糟了!”他大惊失色,忽地醒悟李穆然和冬儿已入了圈套,可是那二人业已走远,他就是喊破了喉咙,也叫不回他们了。庾渊紧紧抓着身下的稻草,心慌不止,但他毕竟也做过多年细作,虽然和冬儿常在一起,他早已不像以前那般步步为营,可到了此时,还是回归了本性。他深吸两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下来,暗道:“如今只希望李穆然能够及时醒悟了,否则自己三人恐怕都没有好下场。”
太守府的檐角已经在望。
那檐角仿的是江南庭院的风格,弯弯翘翘,如同美人微笑的嘴角,只是笑得有些过了,叫人看着不舒服。
李穆然勒得马儿放缓了脚步,他在思度着见了都贵该当如何开口。
他与都贵并不熟稔,昨天才第一次见面,故而贸然上府要他放人,措辞方面并不容易掌握。直接说都贵抓错了人么?那无异于直接插手荆州事务,也容易把关系弄僵。他想到了托大将军出面,可是都贵会卖慕容垂的面子么?昨天太守府中商议军事,都贵对慕容垂只是面上唯唯诺诺,谁都瞧得出他心中的不屑。
李穆然不由想起前年年底的那场大战。都贵有着豫州兵所有的兵备消息,但还是败给了桓冲大军。那时朝中为都贵求情的人中并没有大将军的人,倒是护军将军先开了口。
继而,开口的是姚苌!
想到那个面似野兽的羌族战王,李穆然不禁猛地一勒马缰,静立在了当场。
都贵是姚苌的人!
李穆然向来谨慎,更何况事关姚苌,他宁愿更小心几分。
姚苌是知道庾渊身份的,不然当年也不会派蛇公子千里追杀。而建康城中姚苌自有暗线,相信当年佟姑娘、李公子和庾渊之间的纠葛,姚苌早已调查得清楚透彻。
那么,庾渊被抓,究竟是巧合,还是都贵特意为之?
他前去为庾渊求情,对方如果拿出庾渊当细作的证据,他又该当如何自处?
这是个圈套。庾渊是饵,真正要钓的,则是他这位抚军的平远将军!
李穆然心中震惊,暗叹“好险”冬儿看他踟蹰不前,却不知他这时心里就如水烧开了锅,不禁急道:“穆然,怎么不走了?”
李穆然一拨马头,道:“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咱们先回去!”继而,脚尖一点马肚,已沿来路折返。
冬儿不明所以,但看李穆然神情郑重,便也只得跟在他身后,往荆州大牢而去。
庾渊见他二人回转,长出了口气。他对李穆然用了个眼色,瞟向二人身后的牢头。李穆然心领神会,便叫牢头走远了些。他们此时不便再去小屋中谈事,李穆然再开口,说得就隐晦了许多:“庾兄,恐怕要辛苦你在牢中再过一阵子。”
庾渊点头:“我明白,你不能直接去找都贵。你放心,这个险我冒得起。”
冬儿在旁听他二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全听不明白。她想开口问,可看两人说的话都是讳莫如深的,也知他们不想让别人听懂,暗忖只能耐着性子等一会儿私下问李穆然了。
李穆然转身欲带冬儿离开,庾渊却叫住了二人,道:“李穆然,你让我跟冬儿单独说几句话。”
李穆然微微一怔,但还是对远远候着的牢头招了招手,让他开了庾渊的牢门。他见冬儿进了牢笼,又见牢头将门反锁,便和那牢头一起走得远了些。可虽说是远,毕竟还是在牢中,他怕冬儿有事,站着的地方仍能看到两人,也能清楚听到两人谈话的内容。
庾渊一把将冬儿搂进了怀里。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冬儿,如果我这次真的出了事”
冬儿只觉他从没这么紧地抱过自己,他的两臂勒得自己生疼,在他怀中,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她难得见庾渊也会说这么丧气的话,忙摇头道:“不,不会的。庾渊,你别说,你别说。”
庾渊摇了摇头,笑道:“只是说个万一,你怕什么?”
冬儿看他笑面依旧,心中却陡地也害怕了起来,忽地回手抱紧了他,头靠在他胸前,道:“我不许你乱讲。”
庾渊道:“好,我不说。不过冬儿,我如果真的”他还是把话头转了回去,然而一句话没讲完,冬儿已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你还说!”
庾渊龇牙咧嘴地抽了好一会儿冷气,却还是继续讲了下去:“你记住,我爱你。”
冬儿的眼泪登时流了下来,她这时已经再顾不得其他了,只凝望着庾渊,也极认真地回了一句:“庾渊,我也爱你。”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等你出来,我们回谷,我就嫁给你。”
庾渊哈哈笑道:“真的?”
冬儿道:“真的。本来想在苗疆就告诉你,可是我还是不确定。但我现在我是真心的。”
庾渊搂紧她的腰,抱着她转了个圈子,大笑道:“好,好!”他身上的手铐和脚镣发出当当啷啷的声音,然而连这声音,竟似也透着欢欣无限。
李穆然远远地瞧着一切,轻叹了口气。他原来还想着要劝说冬儿,如今瞧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也罢,只要冬儿开心就好。”他收起满心落寞,暗忖就算和冬儿做不了夫妻,这一生一世,他也终究不可能和她走到陌路。他放不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既然如此,那么就当一辈子的兄妹吧。只是他虽这么劝慰自己,心中却总是酸楚难当,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说着“不甘心”三字,让他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