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身份显贵,来庆贺喜事的,都是达官贵人,其中不少人都眼红慕容山的福气,说话间,难免有些顾此失彼。这时已到午时,酒宴已开,众人纷纷向李穆然敬酒,李穆然来者不拒,只得一杯一杯地挨桌敬酒。
他酒量本大,可是一者重伤方愈,二者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生休息,乍作豪饮,尚来不及用内力消去酒劲,喝了四五十杯后,便觉头有些发沉。他暗道不好,看向一直跟在身边的慕容烈、郝南和仙莫问三人。
那三人也瞧出他脸色有些不对,这三人之中,郝南是八面玲珑的性子,最擅长的便是插科打诨,与人应酬,故而定身一挡,便帮李穆然挡去了一多半的酒;慕容烈则因为是慕容垂的亲信,又有义子身份,他为李穆然保驾,别人也多少卖他三分面子;多亏有这两人在前边挡着,仙莫问才得以扶着李穆然抽空到慕容垂旁边坐下歇了歇。
慕容垂假意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穆然聊着天,旁人看他两人说得起劲,便也知趣离开。李穆然借此机会,暗运潜功,用内家真气将酒劲一分一分地化解了,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又重回精神奕奕。
他对慕容垂低声道谢,慕容垂笑道:“敬酒的人都是图个热闹罢了,你不用多作理会。再过一会儿,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我做黑脸帮你往外赶人。”
李穆然被他说得一笑,道:“多谢大将军。”
慕容垂看他已全然清醒了过来,便凑近了低声道:“阿月刺杀之事我替你问过了。你新婚燕尔,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便给你看样东西吧。”语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展开来,里边包着的却是一枚沾了血的绿玉扳指。
李穆然不明所以,可是想了想慕容垂的话,陡地心中一惊:“这是慕容姑娘”
慕容垂点头道:“你明白就好。这下子可以放心了。”
李穆然点了点头,可是心中却是一寒:看样子,慕容月这辈子都不能用箭了。她拇指已废,那么跟右手残疾,又有什么区别?想起在平阳太守府上的惊鸿一瞥,李穆然不禁暗暗叹息。只是,他这少许惆怅,转眼间便已被四周的欢声笑语冲淡。
李穆然缓过酒劲,起身又跟众人喝了几轮,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间,两三个时辰便过去了。其间,宫廷的赏赐又下了几波,有圣上给的,也有后宫嫔妃们给的,到了后来,李穆然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一天之间,竟下跪了多少次。
一整天折腾下来,到得酉时入暮,饶是李穆然身体强健,也觉浑身上下有如剥皮拆骨一般,倒比平日练武还辛苦。他总算听到胡公公尖着嗓子喊了“合卺酒”三个字,便在众人簇拥之下,往新房走去。
挑盖头的金杆,合卺酒,预示多子多孙的芝麻团子,都是一早就备好了的。让李穆然暗觉欣慰的是,因为有了“赐婚”,一切都以严整肃穆为要,故而没什么人敢闹洞房,否则他恐怕真的要应付不来。
依着之前的教习,李穆然挑下郝贝的盖头。只见龙凤喜烛的橙红光芒映衬之下,郝贝浓妆艳抹,与平日所见大不一样。郝贝本来生了个娃娃脸,她爱笑爱闹,平时瞧上去,不像二十三岁的大姑娘,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可如今妆容一画,倒显得整个人成熟了许多,的确有了几分“将军夫人”的派头。只是,她脸上不苟言笑,但一双眸子却仍是活分的,眸光如水,透着无尽喜意,就算脸上不能带出太多的笑,也叫人一见便知她心中甚是欢喜。
李穆然坐在她身旁,与她饮罢合卺酒,继而,便分吃芝麻团子。李穆然在外应酬宾客,虽然喝酒为多,但到底还是吃了些东西,可是郝贝从早到晚未进粒米,这时早饿得快昏了头,一见吃得,两眼都发了直。
那芝麻团子外边是糯米,里边裹得则是芝麻红糖熬成的浆。糖浆的热气全被糯米包裹,可郝贝饿得狠了,一口便咬了下去。她被烫得轻叫了一声,哈了哈气,才将那芝麻团吞下了肚。李穆然几乎笑出声来,到了此时,他才瞧出郝贝依旧是平日里那个爱疯爱玩的丫头。
旁边的胡公公却没李穆然那般的好脾气,登时重重咳了一声,又横了郝贝一眼,随后便命众人离去,只留了二位新人在新房之中。李穆然见李顺最后一个出门,在他关门之时,几步走到门口,轻声叮嘱了一句,便又回到郝贝身边。
郝贝这时则已被胡公公最后那个眼神吓愣了。她把这婚礼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自然希望十全十美,故而之前跟着宫中来人学礼仪时,也的的确确下了一番功夫,没想到功亏一篑,到了最后,还是出了丑。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穆然,鼓着气道:“我这几天,都要被他骂死了。”
李穆然没想到成亲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么一句话,怔了怔,不由失笑道:“我那几天也快被他们烦死了。每天从早说到晚,便是练武也没这么麻烦。”
郝贝这才咯咯笑了起来:“真的吗?哈哈,我跟你想说的一样呢!”她眼睛眯起来,粲然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然而她这一笑,身子也跟着一动,头上的凤冠,也随着晃了起来。郝贝笑容一敛,看向李穆然,道:“李大哥,帮我把凤冠拿下来,沉死了。我戴了一天,脖子都戴疼了。都是宫里那些人一定要我戴上的,说你是汉人,我嫁给你,便要照着汉人的规矩来,我们鲜卑族成亲,才不用这么麻烦!”
李穆然温然一笑,坐在她身旁,帮她取凤冠。那凤冠果然很沉,为了防止掉落,又跟头发上的发钗相连,竟异常繁复。李穆然拆着拆着,不由暗暗骂起给郝贝戴凤冠的人来。他拆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凤冠全拆了下来,随着凤冠拿下,郝贝的一头青丝也如瀑布般垂在两肩上。郝贝转了转脖子,自觉轻松不少,心情大好,忙起身跑到了妆台前,然而一见自己的样子,不由又叫了一声:“他们怎么把我画成这幅鬼样子!不行,不行!”她边说着,边到洗手铜盆处撩水洗妆。
转眼间,那洗手盆里便有红有黄,变成了染缸一般。妆容很厚,郝贝洗了很久,才全都洗净。她素面朝天,瞧向李穆然,道:“画得时候,她们一直叫我闭着眼不让我看。我都不知道她们竟把我画得跟鬼一样!我我真是最丑的新娘子了!”
李穆然忙笑道:“艳妆有艳妆的好看,如今素妆也有素妆的漂亮。我的新娘子自然是天底下最美的,谁敢说你丑呢?”
“是吗?”郝贝转怒为喜,还要说什么,忽听有人敲门。李穆然到门口,郝贝满怀好奇地往外看去,见来的人是李顺,他手中托着个木盘,盘中放着碗筷,也不知是什么。
李穆然关好门后,将木盘放在案上,道:“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面。今天厨房太忙,一时间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来,只能先将就了。等明天我下厨给你做吃的。”
“好!”郝贝这才知道他方才是去吩咐李顺准备吃的,暗忖他竟这般细心周到,不由晕生双颊,心中微甜。她抿嘴一笑,走到案边。她和李穆然相处已久,知他为人不拘小节,而且很是宠着自己,便顾不得吃相难看,直接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扒起面来,李穆然看她吃得香,心知她是饿得狠了,不禁暗骂自己愚笨,怎么在酒席上就没想到她在屋中没吃没喝,任由她挨了一天饿。他这时累了一整日,不禁有些困乏,郝贝只顾着吃东西没心思理他,他便坐回床榻上,看着被褥上的龙凤花纹,怔怔出起了神。他这一整日喝了许多酒,此刻静下来,运内功,才觉出还有些酒劲未化。他阖目调息,不知不觉间,竟已神游于外,物我两忘。
郝贝吃完了面,只觉胃中暖暖的颇为受用,然而回头瞧向李穆然,却见他靠坐在床上,竟已睡熟了过去。
她难得见李穆然在自己面前露出倦意,记忆中,他似乎永远都是精神抖擞的,就算当初受了一百军棍,她去牢中探望他,他依旧不露疲态,依旧坚强。她并不知道,原来私底下,他也会困倦,也有软弱的一面。郝贝从没见过李穆然熟睡的样子,这时细细瞧去,见他眉宇清俊如常,不过却和平常机心重重的样子有很大不同。他睡得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挂着很单纯的笑,让人看着觉得心中暖融融的。
在郝贝眼中,此刻的李穆然像是摘下了脸上一直带着的面具,而在她面前头一次展现了真面目。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李穆然当真把她看成了最亲近的人,不由心底窃喜阵阵,隐隐觉得,就算是以前他心中的那位冬儿姑娘,此刻也不能和自己相提并论了。
李穆然半夜醒来时,只见烛火依旧烧得很高,他和郝贝都和衣躺在床上,郝贝枕着他的臂弯,睡得正香。
李穆然不禁暗道一声惭愧,心想幸而郝贝经了几年磨砺,性子温柔了许多,若是换了三年前的她,遇上新婚丈夫在洞房之夜蒙头大睡,岂不要吵得沸反盈天。
烛火之下,郝贝的侧脸很美,她的睫毛又长又翘,樱口微翘,李穆然心中一动,翻了半个身子将她抱进了怀中。郝贝睡得不沉,一惊而醒,她伏在他怀中,轻声问道:“你醒啦?”
李穆然笑道:“洞房花烛夜,难道要我一直睡过去么?”他说着话,已亲上了郝贝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