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语抬起乞儿的下颚,通过窗外的照射进来的光线,皱着眉,仔细地端详他的咽喉,而后手探向他的颈脖处,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抬起乞儿的手,为他切脉。
竹语将手收回,对任笑笑说道:“咽喉处,并没有任何受损的迹象,脉象上看,也并没有人用药将他毒哑。依竹语之间,大概是他已经忘记了如何说话吧。”
忘记了如何说话?
任笑笑沉默了。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忘记说话?
任笑笑曾近听闻狼孩的传说,说是村子里的孩子,在还是婴孩的时候,便被母狼叼了去,最后发现时,孩子已经不会说人话,只会狼语。她也曾听闻,有人孤身一人在山中迷失了,过了数十年之后,人们发现了他,那人已经忘记如何与他人交流了。
可是,眼下这名乞儿呢?
他不是天生咽喉受损,不是后天敌人所害,一直与人相处,没有孤身一人流落在山林之中不能与人言语,那么他是怎么会忘记说话了呢?
因为他疯了吗?
可任笑笑见过疯子,那些被敌国军队严刑逼供后被逼疯的士兵们,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但是很少有人如同他一般,忘记了言语。
言语,就如同你吃饭睡觉一般,已经形成了习惯,刻入了你的骨髓中。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幅模样?”任笑笑望向竹语问道,目光是迷茫,是悲悯。
看着眼神之中流露出悲伤的任笑笑,乞儿挪了挪身子,靠近任笑笑,皲裂得可怕的大手,似是想安慰她,最后却将手藏入背后,被瘤子遮住的半边眼睛的可怕面目与任笑笑一般,被感染成悲桑。
“笑……笑……”沙哑地声音叫唤着任笑笑名字,却没有在吐出其他的字,乞儿有些焦急地想安慰他,口中却不停地“啊,啊,啊……”
“竹语不知。”竹语看着乞儿如此这幅模样,心中同样有些不忍。
从他身上的陈旧伤痕看出,他定是曾经被人严刑拷打过。
大抵是被逼的吧。
不想说出任何能够泄露出信息的话语,逼迫自己忘记所有,包括用于交流的言语,让自己变成一无所有的人,只剩下那已经刻入骨血之中的只言片语,成为此生的隽永,熨帖凉薄世间所给自己造成的种种伤痕。
“他一定是被逼迫的。”正在竹语思索的时候,耳畔响起任笑笑清冷的,夹杂着怒意的声音。
任笑笑漂亮的眸子望向竹语,微挑的眸,带着凌人的怒气,在日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璀璨耀人,朱红地唇畔抿成一线,像是刻意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可从语气之中却还是能够听出了她的怒。
“他一定是被逼迫的。”任笑笑重复道。
竹语被这夺目的风致给怔住了,然而不过怔神片刻,他便垂下眸子应答道:“郡主与竹语想得一样,大抵是伯父他并不愿意想起某些事情,因此刻意让自己忘记,最终连说话的能力也一并给摒弃去了。”
“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竹语看着任笑笑转头望向那名乞儿,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他,一点也不惧怕他可憎的面目,她半咬着下唇,眉间轻皱,显然是在苦苦思索如何让乞儿想起自己的过去。
让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吗?
竹语心中亦在思索。他的哑并非是石药所致,故而石药对他来说,恐怕亦没有多大的效果。他这是心病,而心病,能救自己的,亦还是他自己罢,旁人能帮的,并不多。
正在竹语还在思索的时候,便听到任笑笑在唤他:“竹语。”
漂亮的眸子,映入他的眼帘。
竹语微微一笑:“郡主,可有何事?”
“你可有什么办法?”任笑笑问道。
竹语并没有立即回答任笑笑的问题,反而是看向乞儿。
那名乞儿并没有理会任笑笑与竹语之间的谈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任笑笑,眼神之中充满了焦急,他无法理解任笑笑究竟是为什么而面露悲伤,甚至,也许他连“悲伤”一次都无法理解。也许,只是他看着任笑笑这幅模样,心中不知为何便觉得让他忧心。
可是,他没有办法去排解她的苦恼,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当任笑笑看向他的时候,他便开口唤一声任笑笑的名字,露出颇为傻气的微笑。
只是他也只能说出任笑笑的名字。
任笑笑给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示意他不要着急。而乞儿看到任笑笑的笑容,原本紧张焦急的神情,变得放松了许多,再一次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其实,这样挺好的。
竹语心底想着。
将一切都忘记了,将所有的悲伤与苦痛留给曾经的自己,换来一个遗忘了所有的自己,持着记忆中最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来单纯度日,对于这名乞儿来说,也许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吧。
他的卿卿并没有发现,她这样做,其实很有可能将他拉入一个原本他已经遗忘掉了的深渊吗?
若是将过去的一切都唤醒,但是自己所熟悉的人都埋没进入漫长的岁月之中,只剩下孤身一人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就如同当年的他一般。
在他遇到她之后,在他看着她去世之后,所有的一切仿佛活了过来,不过刹那即逝的烟火,徒留空虚无望的夜。
可是,改用什么方法让他的卿卿明白呢?
竹语垂下眸子,说道:“竹语暂时还没有什么办法。不过,伯父睡到如今,还没有进食,不如让侍人端些点心上来吧。品宣阁近日,可又出了一些点心。”
“也可。”任笑笑想了想,点头答应。
随后,屋子内是一阵沉默。
任笑笑望着乞儿在沉默,而竹语确实望着任笑笑在沉默。
“郡主。”竹语打破了沉默。
“何事?”任笑笑望向竹语,面色有些疑惑。
“郡主可曾想过,若是他想起曾经的过往,他会怎样?”竹语最终开口问道。
任笑笑一怔,望向乞儿,乞儿又朝她傻傻一笑。
他会怎样?
是啊,他会怎样?他,应该并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吧……
若是他醒过来,得知那个曾视为艰难岁月中的信仰消失了,他会怎样?
可是,他也许是解救他们任家的关键所在啊……
任笑笑有些茫然了。
侍人将糕点送上,任笑笑将糕点递到乞儿跟前。
乞儿看到糕点十分开心,一把将整个盘子接下,可忽然发现,他将所有的糕点都拿走了,而任笑笑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又将盘子递了回去。任笑笑微笑着拿起一块糕点,象征地吃下,示意乞儿也吃。
乞儿也是饿了,看着任笑笑吃下糕点后,也自己开心地一口一个地将糕点吃下,而任笑笑之后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时不时地将茶水递给乞儿。
屋子中间,只听到乞儿狼吞虎咽的声音。
“大伯,您便在这里歇息吧。明日我会继续来看您的。”就在乞儿吃饱之后,任笑笑对乞儿说道。
乞儿似懂非懂地朝任笑笑点点头,看着任笑笑起身离去时,还冲着她摆摆手,似是在说让她安心离开。
任笑笑心中又是一个不忍。
阖上门地那一刹那,任笑笑转身对竹语说道:“明日,以品宣阁的名义去请钟期语神医吧。他身上的陈疾也该治一治了。”
竹语眸光闪动,最终只是应了一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