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漠看不清是什么在追自己,焦灼惶恐中只想要逃离,拽着山藤野草奋力向上攀爬,突然看到想如笑着出现在陡立的山坡上,白漠叫喊着刚把手伸向了想如,却被一阵刺耳的铃声从睡梦中惊醒了,混乱模糊的意识却仍然久久停留在困惑中。日光灯映在苍白的墙壁上,发出的却是昏黄的光,这昏黄的光在这狭小的空间又把恍惚、窒息、脆弱凝聚成一种无形的、令人难以承受的沉重——白漠无法抑制地感到自己只想哭。
“抹板。”被褥按顺序在靠卫生间的一侧摞好后,身材中等、其貌不扬的小福站在板铺下喊了一声。
几个被称之为“死屁了”的人随着喊声把屁股高高地举上了天,在板铺上挥起了抹布。
“放茅。”抹过铺板后,小福又接着喊道。
虽然是小便,但牢内除了王冬来一个人是站着的,其余的人则都像女人似的蹲着。
方便过后,年近四十、身板因长年劳作而显得十分结实(被称之为水手)的老刘起身走向卫生间,在卫生间那只有一拃高的矮墙台上蹲了下来,投了投手巾,然后转过他那粗黑的面皮下满是横肉、丑陋得令人作呕的脸,看了一眼之后,把手巾扔给了坐在第一排的柱子,当那已经过了十几个人的手和脸的手巾传到白漠手上时,不必说擦脸,白漠是连手都不愿擦的,只是一味地看着比王冬来年龄稍小些的小福肩头上纹的“永生难忘”四个字,感到既新奇,又难以理解。
“老于那淋病是怎么得上的?”王冬来冲脱去了上衣、走向卫生间的老于问道。
“上锅儿教养回来后,跟一个歌厅小姐——嘿,说是小姐,实际上是四十来岁的娘们儿……”胸前有着青龙纹身的老于笑着大谈起那个小姐来,看不出有半点儿怨恨或别的什么,好像那淋病在他身上不过是流感而已。
白漠看着老于胸前的纹身,突然感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自己也曾像老于一样得过淋病,不禁陷入回想中:
“你叫什么名?”自己离开了女孩那光溜溜的身子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才想起来问呀!”仍有些意犹未尽的女孩转过脸来白了自己一眼。
“从舞厅到家后你就倒在了床上,根本也没给我问的时间呀。”
“去你的吧,人家不是累了吗。”
“光是累了吗?嘻嘻。”
“你不色儿,在舞厅里就……”
“现在不累了吧,说吧。”
“我叫陈桂杰。”
“陈桂杰,嘻嘻。”自己忍俊不禁地重复道。
“是不是挺土?我爸给我起的,俺家名字中间犯桂。”
“不是土不土的——我知道你名是怎么来的——是你爹刨地时一镐头连你带你的名从地里一块儿刨出来的——哈哈。”
“去你的吧,你才是你爹一镐头从地里刨出来的呢。”桂杰抬手捣了自己一拳。
“你多大了?”
“十七。”
“哦,比我小两岁——你总去舞厅玩儿吗?”自己停了一下又问道。
“以前不怎么去,从和我对象黄了以后才老去——你在不在乎女的是不是处女?”
“不在乎。”
“这就对了,是不是处女没用,在乎的男的都没出息。”
“你有工作吗?”
“没有,我妈在商业街有个床子,我跟着我妈卖服装。”
翌晨,当自己起身去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厂上班时,桂杰仍赖在床上不愿起来,自己便把桂杰留在了家中,但没有给桂杰留下钥匙。
身材矮小,容貌无法用美丽和丑陋来形容的桂杰在自己的眼中是属于那种灰不溜秋的女孩,由城市和乡村两种元素混合而成,无论从性格到外表都有着城市与乡村的双重性,也是这个时代的特有的产物。自己不知道如果桂杰是“完美”的,自己将会对她生出怎样的情愫,只是她的“残缺”除了能隐约地勾起自己刚刚走出的那种痛苦所留下的近乎虚无的痕迹外,却勾不起韩菊的“残缺”带给自己那种痛苦的实质。
“韩菊是谁?”看到自己下班回来,趴在床上的桂杰坐起身来问道。
“谁让你瞎翻的。”自己看到桂杰从床单下拿出的画着韩菊的素描纸后,不知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心虚。
“谁瞎翻了,是人家帮你收拾屋子时看到的——真没想到你画画画得这么好,我早就说你不像舞厅里的那些人。”停了一下,桂杰突然以一种自己难以想象的庄重神情指着那些画说:“我喜欢你这样,真的,我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现在整得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像我似的,傻乎乎的。”
桂杰回她那坐落在市郊的家已有一些日子了,自己突然感到下身异常的刺痒灼痛,并有像脓似的东西滴出。不知所措的自己先是惶惑不安地挨了些日子,直到越发严重了,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去了医院。
急性淋病——自己隐约的预感在作过检查后得到了证实……
当桂杰在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回来时,自己在屋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桂杰开了门。桂杰一声不吭地冲进屋,狂怒地四下翻腾查看起来。
“不用看了,没有女的,是我不想给你开门。”停了一下,自己才费力地说:“我被你传染上淋病了,你知道吗?”
“一定就是我传染的吗?”桂杰仍是一脸狂怒地反问道。
“我这一段时间根本就没和别的女的在一起过。”自己也提高了嗓门。
……
“好了,反正都已经得上了,你还是赶快去医院治吧,我已经治好了。”看着低首垂眸,默不做声的桂杰,自己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
“都是为了救小玲,我是为了救她才被舞厅中的那个男的……”桂杰两眼呆直地嘟哝了几句后,就像来时一样匆匆地离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老胖子、老于和小福是有自己的洗漱用具的,几个人在洗漱过后,老胖子便迫不及待地从铺下那本是用来打饭放盆的板台下摸出了一盒力士牌香烟,紧倚着门蹲下身子后点燃了一支,大吸了几口之后,才意犹未尽地把烟递给了紧随其后下到铺下的老于——几个有面子的人就那一支烟轮流放起了“烟茅”。
“对光。”当劳动犯挑着饭挑子出现在小铁窗口前时,小福喊了一声。
“对光是什么意思?”白漠低声向背靠墙蹲在他对面的、只比小崽子大二三岁的阿刚问道。
“你要是也剪了光头,咱俩不就是‘对光’了吗。”阿刚抬起眼皮小声答过后看到白漠捏着那传说中的窝头难以下咽的样子于是又问道:“好吃吗?”
“还行。”白漠舀了一匙空空如也的菜汤把那粗拉拉的在嘴里滚来滚去的窝头送了下去。
“吃吧,过两天就能吃出蛋糕味儿了。”阿刚边津津有味地嚼着窝头,边不无好感地把白漠在汤盆中用匙推给他的几片儿菜叶舀起来送入口中。
“够吃吗?”看到白漠把一个窝头都吃了下去,阿刚又不动声色地问道。
“够吃。”
“过两天就不够吃了。”
……
“抹板。”吃过饭后,随着小福的喊声,仍然是那几个“死屁了”的屁股又高高地举上了天。
抹板结束后,小福坐回原处,扯起嗓子喊了一声:“监规六不准。”
白漠侧着脸,看着放在腿边的监规,跟着大声地念起来。
一不准交谈案情,传递书信,策划对抗审讯,起诉审判工作。
二不准传习作案伎俩,散布反动下流言论。
三不准称王称霸,拉帮结伙,打架斗殴,欺压他人,抢占他人财务,抢吃他人食品。
四不准喧哗吵闹,唱歌唱戏跳舞下棋,吸烟赌博。
五不准毁坏公物,在墙壁、床板、书报上乱写乱画。
六不准携带、制作、隐藏危险物品。
监规六做到:
一服从看守人员的管理教育与武装民警的看管。
二实事求是交待自己的问题,检举犯罪同伙,揭发他人犯罪行为。
三认真学习党的政策和国家法律,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努力改造世界观。
四搞好个人和环境卫生,保持内务整洁。
五按时作息,遵守学习生活劳动等各项制度。
六要互相监督,及时检举揭发他人一切不轨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