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解释说:有几篇批评国民党消极被动的文章是出自他的手笔。他还说,援助问题与共产党人能否留在国民党内毫无关系。但孙文当着马林的面,多次厉声训斥:“共产党既加入国民党,便应服从党纪,不应该公开批评国民党。共产党若不服从国民党,我便要开除他们;苏俄若袒护共产党,我便要反对苏俄。”以至于马林强烈地感到:孙文更希望留在广东,而不乐意与他们(中共党人)接近。
中共中央委员彭述之后来指出:“孙(文)的解释是清清楚楚的: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俄国的‘同情’,即苏联的军事和经济援助。这就表明了他准备随时把陈独秀的中共撵出去。因而,这就预示了蒋介石和汪精卫后来采取的清党措施。”
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手握动摇山河之笔,胸怀改天换地之志,是万千青年崇拜的偶像,在党内一向以老头子自居,评论同志时,常把“这孩儿不错”、“那孩儿还行”挂在嘴边,动辄拍桌子、摔茶杯,如今要他在孙文面前低声下气,如何受得了?孙文生陈独秀的气,陈独秀也生孙文的气。双方立场,如是悬殊,合作之中,各有打算。要走好钢丝,岂是容易的事情。马林泄气地承认,他对孙文已经“毫无办法”。
陈独秀不屑于长久寄人篱下,7月19日晚上,中央开会,作了两点决定:一、以后对国民党的批评,措辞要温和一点;二、为了避免和国民党搞僵关系,中央撤离广州。既然合作不愉快,不如“一切工作归国民党”算了。
马林原打算在广州长住下去,事到如此,也只得长叹一声“不如归去”了。会后陈独秀等人便收拾行装,有如飞鸟投林一般,纷纷回到他们熟悉的上海去了。
孙文一向当中共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少年学生”,小小波澜,并没有导致孙文和陈独秀公开翻脸,联俄政策也未受影响。但马林费尽心思,任务仍未能圆满完成,只好奉命卷了铺盖,意兴阑珊,踏上归途,结束了短短两年的在华使命。他不是无能,只是欠缺了一点时也运也,以致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马林前脚刚走,由苏联顾问鲍罗廷和加伦率领的“驻广东代表团”,便在秋高气爽的10月,抵达穗垣。苏俄政府驻中国全权代表加拉罕热情洋溢地向孙文推荐说:“请您不仅把鲍罗廷同志看做是政府的代表,而且也把他看做是我个人的代表,您可以像同我谈话一样,坦率地同他交谈。” 尤其重要的是,用陈独秀的话来说,鲍罗廷的皮包里,带有“苏俄对国民党巨量物质的帮助”。“巨量”二字,足以鼓舞人心。
“指导中国革命”的接力棒,至此,由马林传到了鲍罗廷手里。
鲍罗廷,祖籍犹太人,年轻时即加入布尔什维克派,开始地下工作。曾在美国波士顿和芝加哥生活,创办《美国工人》杂志,协助建立墨西哥共产党,1922年在英国被捕下狱,出狱后即由莫斯科赴广州。加伦本名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留赫尔,1890年生于俄罗斯雅罗斯拉夫省一个贫苦农家,只读过几年书,便到彼得堡当工人,1921年任远东共和国人民革命军总司令,翌年任军长。
斯大林让鲍罗廷担任孙文的政治顾问,并责成他:一、遵循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利益,不要迷恋在中国培植共产主义;二、与苏联驻北京全权代表协调工作;三、定期向莫斯科汇报工作。其中没有一项是关于中共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斯大林仍觉得,中共不是一个正统的无产阶级政党。中国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政党,既然如此,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当然投资在人多势众的国民党身上比较划算了。
途经上海时,鲍罗廷与陈独秀见了一面。陈独秀对国共合作,还是想玉成其事。既然开了头,就让它结个善果。
事实证明,鲍罗廷的操作能力比马林高明得多。他到广州后,没有喋喋不休地劝孙文放弃军事,一心一意搞政治宣传,而是立即陪同孙文视察东江前线,很认真地倾听孙文的军事计划,尽管他内心觉得这些计划大都是纸上谈兵。在惠州前线,他躬蹈矢石,亲自布置飞鹅岭炮兵阵地,轰击敌阵。孙文对这个于硝烟之中毫无惧色的俄国犹太人,顿生好感,回到广州后即聘他为国民党组织训练员。
孙文与鲍罗廷深谈几次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对他的见解更是钦佩之至,衷心叹服:“观之俄国,吾人殊有愧色!俄国革命六年,其成绩既如此伟大;吾国革命十二年,成绩无甚可述。故此后欲以党治国,应效法俄人。”鲍罗廷的一言之辩,胜于九鼎之宝,才几天时间,就把马林办了两年都没办成的事情,轻易办妥了。
自从认识鲍罗廷后,孙文在各种场合,开始大谈党治——先由党造出一个国来,然后将党放在国之上,完全实行党治,党外不再有他党。这种观念,已深深在孙文的脑子里扎根了。
鲍罗廷履任之际,孙文的密使,正在赶赴洛阳途中。尽管孙文痛斥陈炯明勾结吴佩孚,但他自己亦未尝不抱与洛吴和解的希望。
当年,陈炯明与吴佩孚联络,是破坏孙文的武力统一大计的罪证;现在,孙文与吴佩孚联络,则是孙文从未放弃和平统一的努力的证明。然洛吴态度鲜明,一口拒绝。吴佩孚声称,他的政治是一种道德,孙的政治是一种技术,二者在根本观念上,相距甚远,故无合作的空间。讵料,话音未落,北京发生曹锟贿选总统丑闻,吴佩孚的“政治道德”,被他的恩师曹锟一朝丧尽。全国声讨的浪潮,有如百川沸腾,孙文也连下两令,声罪致讨。孙文与直系的关系,至此彻底断绝。
孙文继续加紧与反吴的段祺瑞、张作霖联络。汪精卫作为使者,奔走于天津与东北之间,向段、张转达孙文建议,军事方面,由南方政府下令讨伐直系军阀,广东出兵北伐,牵制长江以南的直系军队,而奉军由东北直捣北京,以收南北夹击之效。政治方面,在打倒直系以后,召开国民大会,解决国家统一和建设问题。
当时舆论普遍认为,孙文最终不是陈炯明对手,他无钱、无粮、无兵、无民心,可以说,无任何筹码。他的处境,已是孤篷漏舟,滩高水急,恶浪滔天,危在旦夕,但说话的语气,却永远是胸有成竹,决胜千里。这就是他“大”的性格特征,即使失败,也只是因为知音乏人,弦断无人听之故。
这时,陈炯明正对广州发动自孙、陈决裂以来最大规模的反攻。“有一分钱,打一分仗”的滇桂军,毫无斗志,不听号令,一触即溃,全线解体。11月13日,孙文在石龙被潮水般的溃兵裹挟着,狼狈退回广州,一千七百年前刘备败走新野一幕,竟在石龙重演。孙文誓言与广州城同生死,他要求广州市民有钱出钱,尽力输将军饷,“军饷有着,不忧无法反攻。”最令广州人心惊的,是最后一句:“苟市民仍不输将,则吾辈亦不患无法令其出钱。”
粤军兵分四路,迤逦追赶,掩杀过来,从石龙一口气打到广州石牌、龙眼洞、瘦狗岭,省城眼看已成其囊中之物。
11月18日,城东浓烟滚滚,炮声隆隆。元帅府的人纷纷收拾细软,商议往哪里跑为好。孙文和鲍罗廷匆匆见面,讨论他的流亡问题。孙文希望到苏联政治避难,请鲍罗廷替他安排。鲍罗廷说,到莫斯科避难,当然没有问题,但事态还没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粤军由于一路追奔逐北,势如摧枯拉朽,便萌生了轻敌之心,在石龙时已感到弹药不继,以为取广州如食生菜,便继续穷追不舍。讵料,这时一支豫军和湘军突然赶到,滇桂军的散兵游勇也重新纠合,全力反扑。粤军弹援两绝,生菜没吃成,十万军声半夜潮,最终在离省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化作千堆雪。
广州警报解除,转危为安,孙文惊出了一身冷汗。经此一役,鲍罗廷觉得,孙文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开明的古波斯总督”,谈不上是什么革命者,“党同党员没有任何联系,没有在他们当中散发书刊,没有举行会议,没有说明在各个战线上的斗争目标,特别是同陈炯明的斗争目标。”孙文也不看报纸,所有时间都花在和无数的将军谈话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陈炯明的四路进攻甫被击退,孙文便召见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邹鲁,委派他筹办国立广东大学,合并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广东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和农业学校,改组为国立广东大学,即中山大学的前身。置身于危桥断崖之上,刚刚才逃过流亡一劫的孙文,马上便从容商议举办大学,不能不令人佩服他超凡的意志。
鲍罗廷继而批评,由于陈炯明也是国民党人,在人民看来,现在不过是一个党的两个成员之间的战争。“广东人民对孙的政府持强烈的反对态度”,他们不仅拒绝纳税,不卖粮食给军队,还从背后袭击军队。最后,这位来广州才短短两个月的政治顾问断言:
国民党作为一支有组织的力量,已经完全不存在。
当然,鲍罗廷不会对孙文明言,把孙文惹恼了并没有什么好处,相反,在公开场合,他不断向群众大声疾呼:“你们自己现在做什么?你们打球么?闲游么?整天在那里乱叫:陈炯明来了!陈炯明来了!你们做什么?你们必须加入国民党,你们必须使国民党扩大,你们必须使国民党有力!”
鲍罗廷很快就说服已经走投无路的孙文,学习苏联的方法、组织和训练,才是革命成功的出路。10月25日,廖仲恺主持,国民党改组特别会议在广州举行,讨论改组的必要性与计划;起草宣言、党纲、党章草案。
孙文任命胡汉民、邓泽如、林森、廖仲恺、谭平山、陈树人、孙科、吴铁城、杨庶堪为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汪精卫、李大钊、谢英伯、古应芬、许崇清为修补执行委员,组织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着手筹备国民党的改组工作。
在28日的中执会第一次会议上,决议派胡汉民、汪精卫、张继、叶楚伧、戴季陶五人,组织上海执行部,办理上海地区党务的改组。
当时决定设立的执行部,还有北京、汉口、哈尔滨三处。上海执行部管辖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北京执行部管辖北方各省;汉口执行部管辖湖南、湖北、四川;哈尔滨执行部管辖东北各省。西南各省则由广州的中央直接指导。但四个执行部中,最后只有上海、北京两处,是真正成立的(汉口执行部成立才一个月就停止运作了)。
11月11日,国民党广州市党员召开讨论改组问题的大会。11月12日,国民党临时中执会发表《中国国民党改组宣言》。
经过长时间争论、酝酿,国民党改组的车轮,终于鸣笛启程,缓缓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