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人看来,六十年是非常遥远的将来,但历史长河,一泻千里,从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到1991年苏联解体,七十四年转瞬即逝,共产主义仍然没有能够在苏俄成功。越飞是有真知灼见的。
关于越飞,最后还有一段小余波,几年后,胡汉民在政治斗争中倒了霉,被送到苏联避风头,又遇见了越飞。胡汉民问他:“民国十二年你在上海所发的宣言里,说过些什么话,你现在还记得,还承认么?”
越飞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承认,我是有过那些意思的。”并且表示,他也很不以斯大林为然。果然君子无戏言,胡汉民听了以后,满意地说,像越飞的议论与行动,总还算是一致的。③
就在孙文寻找新盟友之际,共产党刚和一群被他们嘲笑为“躲在老婆房间读红楼梦的社会革命家”的无政府主义者分了手,也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他们在陈炯明和吴佩孚之间举棋不定。广东的党人(如谭平山)倾向于陈炯明,北方的党人(如李大钊)则倾向于吴佩孚。而孙文,几乎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中共觉得孙文过于醉心军事运动,是个“教不会的笨孩子”,只要他一日不放弃武力至上政策,就一日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革命领袖;而孙文则觉得中共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中国少年学生”。大家都看不上对方。孙文只允许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而陈独秀则向维经斯基明言,共产党与孙文携手合作,“希望很少”。③
马林与一班中共的老朋友在上海见面。大家相叙阔别寒温。马林惊讶地发觉,士别三日,中共在北方搞工人运动,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绩,令人刮目相看。
1922年5月1日,全国各地工会的162名代表,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南方这时还是国民党的地盘,但北方的长辛店、江岸、陇海、粤汉北段的铁路工会、开滦、安源的煤矿工会,千里迢迢,也都派代表参加。广州街头开始出现挥舞旗帜,高呼口号的游行队伍了。
虽然工会代表品流复杂,“有共产党派,有国民党派,有无政府党派,有毫无主义和信仰的市侩的或流氓的招牌工会派,甚至还有工商合组的团体”,会场内外,经常发生吵架斗殴之事,但共产党已展示出他们的基本力量,“就是北方及长江一带的工会代表”。 中共领导的劳动组合书记部,大会之后,也从上海迁到北京,就近指挥北方工运。
在共产党的积极推动下,北方工运风起云涌。吴佩孚公开宣布“保护劳工”,对工人运动采取同情、支持态度,北方的“工会正在公开组织起来,罢工的活动也可以公开进行,这些地方的工人运动都在欣欣向荣”。1922年,京汉铁路各站工人都已组织起工人俱乐部(即基层工会)。4月、8月在郑州两度召开的全路代表大会,此乃全路总工会成立的起程炮。总工会将设在全路中心——郑州。定于1923年2月1日在郑州召开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遍邀各工团各界到郑参加典礼。
郑州云屯雾集,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8月28日,中共中央在风景如画的杭州西湖开会。马林旧话重提,要求中共加入国民党。
马林谈了国共联合战线与孙中山及廖仲恺等会谈的经过,谈了共产党仍保持独立,共产党的刊物仍照常发行,共产党除总书记外,其余人员视工作需要,可以个人的名义加入国民党,参加国民党及政府的各项工作,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时仍保留共产党员的身份、地位等,名曰跨党,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办理国民党员的登记手续。
马林解释说:“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既可以谋革命势力的团结,又可以使国民党革命化,尤其可以影响国民党所领导的大量工人群众,将他们从国民党手中夺取过来。” 但既然要“化”掉对方,还要“夺取”对方的力量,又何来“团结”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番话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与会者——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张国焘、高君宇等人——七嘴八舌,群起反对。当时北方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与1921年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证明共产党成长迅速,有足够能力进行独立的革命运动,为什么要移船就岸,屈尊加入国民党呢?即使为“团结”计,亦只可实行党外合作——这是中共二大定下的方略。陈独秀强调,党内合作,只会混合了阶级组织和削弱了中共的独立性,引起许多复杂而不易解决的问题,最终必致两败俱伤。
马林耐心倾听,但立场绝不稍改。他这次去而复返,是有备而来的,他已经请到了尚方宝剑。共产国际把一份密令打印在他的衬衫上:
根据共产国际主席团7月18日的决定,中共中央委员会在接到通知后,必须立即把地址迁到广州,所有工作都必须在菲力浦(即马林)同志紧密联系下进行。
这是一张允许马林随意填写内容的空白支票。他一解开衣服纽扣,亮出法宝,反对者顿时哑口无言。
中共既然是共产国际的支部,就要服从命令,所谓做到此官行此礼。被党内同志称作“老头子”的陈独秀,马上表示接受国际指令,加入到国民党去,但前提是孙文要改组国民党,取消打指模和宣誓服从孙文之类的手续。李大钊也说:有条件的加入还是可行的。南陈北李一转舵,其他人也都不再坚持异议了。
会后,陈独秀、李大钊和“菲力浦同志”坐言起行,马上到上海拜访孙文。孙文指派张继、居正、汪精卫、戴季陶、谢持等人为代表,在永安公司大酒楼举行会谈。国民党方面提出质疑,为什么由中共主持的《广东群报》,最近竟发表拥护陈炯明叛变的言论?
陈独秀婉转解释,“广州方面谭平山、陈公博等所主持之报纸,其言论并非出自本人授意,须由谭平山、陈公博负责。”
(陈独秀)继而解释中国共产党决无意制造阶级斗争,更无鼓动工人反对三民主义与孙总理之意向。
陈独秀正式提出改组国民党和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孙文“欣然同意”。于是,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张太雷等中共党员,由张继介绍,孙文主盟,正式加入了国民党。在国共正式合作之前,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还有中共湘区委员会书记毛泽东。
为了消除孙文的疑虑,中共中央政治局致函广东区委,对陈公博、谭植棠二位党员同情陈炯明的言论,提出严厉批评,并警告说,如不立即改正,将面临开除处分。但广东区委置若罔闻。结果,中央开除谭植棠党籍,给予陈公博警告处分,撤销谭平山书记职务,调离广东。而陈公博正准备到美国留学,陈独秀命他即到上海,他一口拒绝;张太雷劝他要留学就到莫斯科,他也不听,索性退党,让张太雷带信给陈独秀说,今后将独立行动,绝不受党的羁束。中央遂开除陈公博党籍。这三人原来都是陈独秀的学生,被一撸到底,中共广东区委几乎无一幸免。
中共虽然勉强服从国际指令,但仍然坚信,他们在北方可以大有作为,不必投奔广州,在别人的地盘,伺候别人的颜色。于是,西湖会议结束后,中共中央不仅不往南去,反而继劳动组合书记部之后,于10月从上海迁到了北京。他们要在北方大展拳脚。
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二七惨案”,使整个北方形势,根本逆转。
中共中央遭遇“迫迁”
京汉铁路工人将在郑州开总工会成立大会,一直令直系当局疑惧参半。由于1922年全国交通界相继发生大罢工——上海海员罢工、京汉铁路罢工、粤汉铁路罢工、京绥铁路罢工、株萍铁路罢工,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工人运动几乎就是罢工的代名词。因此,大会日子愈近,外间谣言愈盛,都说总工会一旦成立,即发动全国铁路工人联合大罢工,各地路政、军政当局异常紧张,纷向吴佩孚告急,请制止总工会成立大会。吴乃下令不得在郑州开总工会成立大会。
工会派了五名代表赴洛阳,向吴佩孚作当面说明,并保证成立总工会只是为了统一沿线各段的工会组织,绝无其他不良企图,亦与路政无碍,所谓总罢工,不过是谣传而已。吴佩孚则表示,工人的事,他没有不赞成的。但空穴来风,其来有自,他既已下令不准在军事重地郑州开会,就不能收回成命,工人如果同意改时间改地点开,则无不可。
代表返回郑州后,开会商议。在工人领袖之中,既有共产党人,也有国民党人、无政府主义者,著名律师施洋,是先入国民党,再入共产党的。一派意见认为,吴佩孚对工人开会,并无不准,只是误信谣言,命令既发,不能变更,亦属可谅,故主张接受吴的劝告,从长计议,改日易地开会。但也有一些工运领袖,态度激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持寸步不让。头可断,血可流,在郑州开会的计划不可变。
1923年1月30日晚,各工会、各团体代表及新闻记者共一百多人,带上军乐队,在江岸工会集合,由施洋率领着,大鼓大擂,乘车北上。车过沿路各站,工人齐集欢迎,演讲的演讲,唱歌的唱歌。“然因军阀摧残之警讯传来,人心激昂愤恨。欢迎的演说集会中,充满了森严、恐怖、愤激之空气”。气氛有如炸药,遇火即爆。施洋在信阳车站向工人演说:
“人民有集会、结社的自由,民国的约法上明白规定。我们工人创造的功劳甚大,在人民中占重要的地位,为什么不能享受约法上之自由?军阀吴佩孚等,野心勃勃,南征北剿,不是依赖我们制造武器及交通运输的工人么?他的生命,他的势力都是建立在我们身上,他不知感恩,反要摧残我们,压迫我们,剥夺我们约法上应有的权利!工友们!这是何等的无理?这种横逆之来,侮辱之来,我们岂能忍受?现在压迫之来,是不或免的,我们当此大敌在前,当然有进无退、善自防卫。工友们!努力奋斗啊!”
工人们群情激愤,纷起附和。1月31日,车抵郑州。2月1日,郑州全埠已紧急戒严,军警荷枪实弹,阻挡前来开会的工人。施洋奋臂高呼:“劳工万岁!”大家一声呐喊,冲过防线,涌入会场。军队抢夺旗帜与牌额贺礼,并占据了总工会会址,严禁工人出入。当晚又占据旅馆酒店,不准开会人士住宿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