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3月18日,星期四晚上。
李之龙在文德楼寓所接到军校作战科的通知,说奉蒋校长命令,有紧急事情,饬派得力军舰两艘到黄埔候命。李之龙即调中山、宝璧两舰开赴黄埔。到达黄埔后,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紧急事情”。当晚蒋介石在省城过夜,不在军校。
次日,军校作战科长又和李之龙商量,因苏联参观团要参观军舰,可否把中山舰调回省城。李之龙不敢擅作主张,打电话向蒋介石请示。
“中山舰什么时候开去的?”蒋介石问。
“昨天晚上开去的。”李之龙回答。
“我没有叫你开去,你要开回来,就开回来好了。何必问我做什么呢?”
蒋介石否认曾经命令军舰开往黄埔。这是一个明显的凶兆。可惜李之龙嗅觉失灵,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身处险境,他仍然认为,这只是命令传达过程中的小小失误,不难弄清。中山舰又从黄埔开回省城。
据《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一书记述,3月19日这天,蒋介石已作出“当机立断”的决心。
公以共产党挑拨离间,与其买空卖空之卑劣行动,其欲陷害本党篡夺革命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若不于此当机立断,何以救党?何以自救?乃决心牺牲个人,不顾一切,誓报党国。竟夕与各干部密议,至4时诣经理处下定变各令。公曰:“权利可以粪土,责任岂可放弃乎?生命可以牺牲,主义岂可以敝屣乎?此时再不决心,更待何时?若不殉党何颜立世?直前奋斗而已!”
听起来,蒋介石似乎抱着一掷乾坤的决心,要对中共来个大清算。但后来事情的发生与发展,却并不完全如此。
3月20日凌晨3时左右,在文德楼休息的李之龙,突然被拍门声所惊醒,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涌入,把他团团围住,声称奉蒋校长命令来捉人。
他们把李之龙架出门去。李之龙沿街呼救:“我是海军局长,他们不是正式军队,无有命令乱拿人!救人呀!救人呀!”士兵们挥舞手枪,对街上的警察吆喝:“不是正式军队是土匪,一枪打死你!”吓得警察低头而过,不敢吭声。士兵把李之龙押到第二十师办事处,五花大绑,黑布蒙眼,用驳壳枪启子把两条毛巾塞入他的嘴里。
角声寒,夜阑珊,黑暗笼罩全城。蒋介石在广州卫戍司令部宣布戒严,军队占领了中山舰;苏联顾问的东山住所被严密监视起来,卫队缴械;鲍罗廷虽然不在广州,但他位于东较场旁边的公馆,也被大批士兵包围,禁止出入。东较场及红花岗附近,密布军警,气氛极为严重。军校和第一军里的中共党员,自周恩来以下四十多人,一律派兵看管,等候发落。第一军第二师的士兵,包围了东园的省港罢工委员会,收缴工人纠察队的枪械。
这是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政变。周恩来把它称之为“蒋介石与右派勾结,打击汪精卫,向共产党进攻,向革命示威” 的举动,予以严厉抨击,但蒋介石却反过来指责是共产党发动政变。他说:
到了19日的晚间,中山舰开回广州,舰上升火,通夜不熄,戒备极严。我知道共党阴谋的爆发,就在于此。但我在当时,只知道他们是要叛变,要害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企图究竟是什么。一直到了这一叛乱平定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计划,就是要在我从广州省城乘舰回黄埔军校的途中,强迫我离粤,直驶海参崴,送往俄国,以消除他们假借国民革命来实行其“无产阶级专政”的唯一障碍。
这就是蒋介石早先所暗示的“不测事件”。
汪精卫正卧病在家,陈公博、谭延闿、朱培德等人匆匆来访,带来了蒋介石一封信函,称共产党意图谋乱,不得不予以紧急处置,请求原谅和处分。汪精卫生气地拍床大骂:“我是国府主席,又是军事委员会主席,介石这样举动,事前一点也不通知我,这不是造反吗?”他宣称他在党内的历史与地位,不是蒋介石能够反得掉的。谭、朱二氏也认为蒋介石这是反革命行为,必须严厉反对。但究竟应怎么反对?大家却面面相觑,拿不出主意。
最后决定,谭、朱二人去找蒋介石,探询他的真实意图,陈公博则前往高第街和大沙头第二、三两军司令部,通知第二军副军长和第三军参谋长,进行军事准备,以防万一。如果谭、朱被扣便立刻动员;如果他们能够回来,便按兵不动。几个小时后,谭、朱二人都安全回来复命,说蒋介石只是要限制共产党。陈公博松了一口气说:“只是反对共产党和限制他们的活动,那就容易办了。”
但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了,蒋介石做事,从来是一石数鸟的,汪精卫、共产党、苏联人,都是他的目标。变生肘腋之际,刚好在广州的布勃诺夫,立即约见蒋介石,但蒋氏却避而不见,只是托人放话,要求驱逐季山嘉与共产党人。其实蒋介石的内心,亦充满矛盾焦虑,他一生奉曾国藩为偶像,对尊卑上下、冠履名分看得很重,最恨犯上作乱者,但他也很清楚,现在他的所作所为,难免会留下“专国弄权,欺君罔上”的污名。所以,当廖仲恺夫人何香凝上门质问他时,他竟伏案痛哭。
而布勃诺夫却担心,蒋介石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以某种方式断绝同苏联的联系了。布勃诺夫派苏联驻广州领事馆工作人员索洛维约夫为代表,与蒋介石会晤,询问其事件是对人还是对俄?蒋氏答复:对人不对俄。并表示希望鲍罗廷尽快回来。索洛维约夫立即松了一口气,急忙表态:苏联已决定召回季山嘉、罗加乔夫和拉兹贡等人。
蒋介石求浆得酒,大喜过望,压在心头多日的巨石,豁然冰消。随后,中央政治委员会在汪的病榻前召集临时特别会议,讨论“三二○事件”。会议开了一个小时,据周恩来说,“汪精卫、谭延闿、苏联顾问都客气地表示了歉意,而蒋介石倒反而一句话都没说,精神上占了优势,政治上得到极大成功。” 会议决定:工作上意见不同之苏联同志暂时离去;李之龙受特种嫌疑,应即查办;汪主席患病,应予暂时休假。蒋介石轻易拿到了一张连他都意想不到的通行证。
中共缺乏处理这类危机的经验,事变头几天,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毛泽东的立场比较鲜明,一开始就主张“反上梁山”。他的性格,从来就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他相信,我们示弱,蒋介石就得步进步;我们强硬,蒋就缩回去。他认为利用驻扎在肇庆的第四军独立团,可以进行反击,独立团团长叶挺一年前加入了共产党,这是中共唯一掌握的军队武装。据当时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任秘书的沈雁冰追述,毛泽东曾提议:
我们应当动员所有在广州的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秘密到肇庆集中,驻防肇庆的是叶挺的独立团。目前就广州一隅而言,蒋介石的武力占优势,他有王柏龄一个师的兵力,再加上吴铁城手下的武装警察,就有一个师和一个营了。然而就两广而言,蒋介石这点兵力就居于劣势。第一军的士兵和中下级军官都是要革命的,蒋介石的反革命面目一旦暴露,第一军就会反对他。况且,第二军谭延■,第三军朱培德,第四军李济琛,第五军李福林,都与蒋介石面和心不和,李济琛与蒋还有宿怨。二大以后的新中央执委会,又升蒋介石为军事总监,凭空在各军之上又来一个人管制他们,他们更加不服气。因此,我们可以争取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中立……中央执、监委员到了肇庆以后,就开会通电讨蒋,指责他违犯党纪国法,必须严办,削其兵权,开除党籍。广西的军事首领李宗仁本来和蒋有矛盾,加上李济琛,这两股力量很大,可能为我所用。摆好这阵势对付蒋,蒋便无能为力。
如果计划能付诸实现,固然可以把蒋介石打回原形,但要付诸实现,却有许多现实的困难。首先,要国民党中执委、中监委全体跟随共产党到肇庆反蒋,就非易事;其次,第二、三、四、五军和广西军队,与蒋介石“面和心不和”是一回事,但要他们听从中共号召,公开武装反蒋,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只是抱怨蒋介石独断专行,并不是抱怨他驱逐苏联顾问。事实上,3月22日,蒋介石曾与谭延闿、李济琛谈制裁苏联顾问与共产党的问题,已得到了他们的谅解。
据毛泽东说,季山嘉反对他的方案,原因是以肇庆一地的财力,支持独立团已感吃力,广州的税收比肇庆多10倍。蒋介石有一个师,加上吴铁城的警察,对付独立团就绰绰有余了。打起仗来,独立团的弹药无从补充,蒋介石刚刚得到从苏联运来的大批军火。就这点而言,独立团支持不了一个星期。
客观而言,季山嘉的分析,较毛泽东更接近实情。这时,蒋介石把被软禁的中共党人都释放了,苏联顾问住所外的军队也撤走了,他承认没有发现共产党的“政变阴谋”,也对苏联人被软禁表示歉意,他把这归咎于手下的军官一时孟浪。3月27日,广州《国民日报》刊登了一篇蒋介石答中央通讯社记者问。
记者问:日前3月20省中戒严之事缘何而起?
蒋校长答:在3月19夜中余得有中山舰异动报告,因其犯有重大嫌疑,又事起仓猝,不及报明政府,当由余以非常处置,捕获嫌疑犯数人,嗣经查究,其中无嫌疑者一律释放。余现因办理此事未先得政府命令,近于专权,已呈请政府严予议处。至种种谣言,纯系帝国主义老狗及奸人所造,乘机煽动,以遂其倾覆政府,分裂革命势力之阴谋。吾国民政府革命民众一年来,历尽艰辛,已从奸人离间中伤谣诼蜂起之险恶环境中,奋斗而出,岂令日区区谣言所能征服!惟当日军事处置,事出非常,不及预先布告,致引起市民一时不安。斯实余之大歉。
记者问:当日举动是否牵及省港罢工委员会?
蒋校长答:政府对于罢工抵制帝国主义,始终处于赞助地位,余更为拥护罢工政策最力、反对帝国主义最烈之一人,当然绝无摧残罢工破坏工人运动之理,不过当日因追究中山舰行动适扎兵于罢工委员会门前,致碍及会中人员交通,一切谣言遂由此起。须知帝国主义者日伺吾人之旁,惟恐罢工政策成功,香港转成荒岛,得此良机,焉得不大造其谣?余甚望工友安心勿为所动,军民一致,最后之胜利终属吾人。
记者问:东山之警戒情形又为何?
蒋校长答:东山适亦在警戒区域,乃因部下误会,致有妨俄顾问出入,此亦余所深致不安者。
记者问:外人有因此疑及联俄政策有变更者,果何如?
蒋校长答:苏俄已成为世界革命之中心,中国国民革命又为世界革命之一部分,吾人既尽力于国民革命,自当努力促成世界革命。若谓世界革命同志而竟互相伤害,而竟不相联合,宁有是理!实则此亦敌人故散此谣言以惑我革命民众。吾民众果已认识革命至理,则决无受骗之可能。
给人的印象,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几乎所有人都抹去一额冷汗,如释重负,这时要再动员国民党内的力量反蒋,就更是空谈快意了。蒋氏的这篇谈话,在4月26日出版的第九期《政治周报》上,作了正面的转述,该周报是中共掌握的宣传工具,毛泽东、沈雁冰曾任主编,显示中共至少在公开场合认同蒋氏的这番解释。
3月24日,布勃诺夫召集苏联顾问团会议,他在会上把“三二○事件”定性为“针对苏联顾问和中国共产党员的小规模政变”。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政变?他说,由于苏联顾问犯了一些大错误,导致矛盾复杂化和尖锐化了。他们在中国将领们的脖子上,套了五条锁链:司令部、后勤部、政治部、政委和顾问。“若是给你们每个人都套上这五条锁链,你们也是会大发雷霆的”。
布勃诺夫的意思,这场政变,是苏联顾问和共产党人逼出来的。
他严厉批评了中共广东党组织,说他们一向偏重于军事工作,有宗派主义,和工人联系不够。布勃诺夫要求苏联顾问和共产党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越权,不应承担任何直接领导军队的职责”,否则,将会使破坏国民革命的危险更趋严重。为了“设法留住蒋介石并争取恢复他同汪精卫的友谊”,使团决定迁就蒋氏要求,让季山嘉离开广州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