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在农村中搞革命的,是广东的海丰县。早在1921年,出身海丰一个大地主家庭的彭湃,便单枪匹马,在海丰县搞起农民运动。当时农村的阶级成份,按中共二大的划分:“近来农民更可分为三种界限:一、富足的农民地主;二、独立耕种的小农;三、佃户和农业雇工。第一种占最少数,第二第三两种的贫苦农民至少也占百分之九十五。”
以海丰为例,据彭湃在1922年的观察,由于土地分配不均,贫富悬殊,盗匪猖獗,官府与田主的双重压迫,加上“海丰物价日贵,农民生活日益困艰,他们时时都有暴动的心理,反的心理。” 而《广东农民运动》一书也称:“农民在死亡线上挣扎,海丰农村犹如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③
然而,农民真的时时都想暴动吗?农村阶级矛盾真的十分严重吗?不仅孙文与廖仲恺不以为然,参加过海丰早期农运的马焕新(广东省农会执行委员),1921年曾做调查,他也发现,海丰县真正比较贫困的,只有靠烧炭为生的北部山区,其他地方,大致上属“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他写道:
(海丰西部占了50%人口的佃农)没半亩地方,专来和富人家租几块地来耕种的;如伊的父亲荷着锄子出田去了,伊的母亲便去送饭,伊儿女们就来牧牛,虽是年头到个年尾,朝出暮归,一家人没得一点清闲,但伊们得到薯、稻除送纳富人家做田租和自己作食外,还余很多,给伊们跑来城市里换买别样的需要品,所以伊们年年过来,虽没得清闲,但也并没觉得什么欠缺。
(南部是产盐区)在这晒盐事业来说,他每年起利,比那个农业、渔业,更觉好过许多……所以他们个个都觉能够丰足,成了海丰个优裕人家的原因哩。
(东中部是各行各业的混合部)那么他们个个正因事业复杂,个个得到事业来找,并得从中弄出一种商业,所以他们个个都能够生活的原因哩。
分明是一种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火山”云乎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既不算赤贫,也没发生什么天灾,地主与农民矛盾也不算特别尖锐的地区,看不出火山有即时爆发的危险,却成了现代中国农民革命运动的摇篮。
这主要靠彭湃的个人魅力,他具有肯吃苦、能担当、有魄力和开创性的性格。“彭湃是出色的鼓动家、宣传家和组织者。他始终同贫苦农民、雇农、佃农打成一片,同他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同甘共苦”。他很快就把农民鼓动起来了。1922年7月,在彭湃家乡海丰县赤山约,组织了第一个农会——“六人农会”。年底,全海丰已经有98个乡成立了12个农会,共有1.659万会员。1923年元旦,海丰县总农会在海城龙山天后宫成立,举彭湃为会长。这是全国第一个县级农会。
彭湃发动农民的办法,不是靠分田地、斗地主、吃大户,而是凶年减租、平粜阻禁、废除苛捐杂税、反对加押退佃,防止衙役、警兵、田主及无赖之徒向农民勒索,禁烟禁赌,给农民治病,改良农业,在田主与佃雇农的纠纷中为佃雇农撑腰。因此,他在农民中赢得了极高的威望,在乡间说起“农民大王”彭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1923年上半年,海丰的农民运动,稳步发展,波澜不惊。6月23日,陆丰县总农会成立,彭湃兼任会长。7月,惠州农民联合会改组为广东省农会,由彭湃为执行委员长。
农会发育虽快,然羽毛未丰,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农会的宗旨与功能,首先是调和业佃关系,使之得到一个双赢结局,“倘农民饿死了,被地主绅士官厅压迫死了,地主收租不但很困难,而且无租可收……农民得到生活的好处,便安安乐乐替地主做工,就不去反对地主了”。搞阶级斗争,还没够火候,即使温和的减租计划,预计亦要三年以后,才能推行。
但7月两场台风接踵而至,把农会的时间表完全改变。台风带来连场大雨,潦水暴涨,山崩川涌,汇聚成滔滔巨流,挟着狂风雷电,横扫大地。田野、村庄尽成茫茫泽国,波浪翻滚,鱼龙欲出。这场夏收时节的天灾,令农民损失惨重。
在几千年的历史上,天灾永远是农民暴乱的出发令。
农会奋力组织救灾,奔赴各灾区援救灾民,或慰问调查,或筑堤排水,或送医送药。“各区农民以农会如此努力,益密切而引起莫大的同情,农民们有所谓‘我们生当为农会人,死当为农会鬼’之慨”。
这是罕见的特大凶年,田里的收成损失了90%,牲畜损失40%以上,房屋倒塌40%,人命死伤约五百至一千人。因溺而毙,因饥而死,无家可归者,指难胜数。农民都希望地主减租,以藉延残喘,但地主竟不肯让步,“所以无数农民对于地主异常愤激,或主暗杀,或主暴动,非与地主决一死战不可!”
平静的乡村,从此不复平静。
农会出面,向地主提出“至多三成交租”。以往遇上凶年,都是由地主决定是否减租,轮不到佃农说话,因此,大部分地主都拒绝接受。双方斗争的火药味,乃全面扩散。地主联合向县衙告彭湃造反,想借官威吓退农民。
8月15日,县长派警察下乡捕人,与农民发生冲突,闹出很大的风波。四乡八镇,两万多农民蜂拥而来,包围了县署,一夜不散。翌日(农历七月初五),县署游击队、警察、保卫团及军队前来镇压,围攻农会。据彭湃记述,“枪声甚密,子弹已由前门飞入办公厅。此时农会内已知敌人进击,不能抵御,纷纷从瓦面逃走”。25名农会成员,走避不及,被官府抓捕。彭湃四处奔走,费尽周折,才把被捕农友营救出来。
此为史上有名的“七五农潮”,广东农民运动,从此一哄而起,全省沸腾,引起全国瞩目。
农村苏醒了。1924年6月30日,国民党中执会第39次会议,决定举办一个农民运动讲习所,以一月为期,培养农民运动特派员。7月3日,第一届中国国民党农民运动讲习所,在广州惠州会馆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开学。学员38人。彭湃担任所长,教员有彭湃、谭平山、阮啸仙、罗绮园、鲍罗廷等。
讲习所办了六届,共有797人毕业。第六届由毛泽东担任所长,规模超过了前五届。毕业学员像水银泻地一样,奔赴各地,所到之处,波浪兼天涌,风云接地阴。到1924年10月,全省已成立47个农会,拥有六万多会员。
农民还搞来枪支弹药,纷纷组织起自卫队,农民的原意,是“盗匪猖獗,劫掳频仍,不能不速谋自卫”。孙文对此大表支持,他对农民兄弟说:
如果要以后不被人欺负,便要从今日起结成团体,挑选各家的壮丁来练农民团军。你们能够这样进行,政府还可以从中帮忙,用极低的价卖枪给你们。你们有了枪,练成了很好的农民团军,便是中国第一等的主人翁,讲很有力的话。③
这是实话实说的革命哲学,谁有枪谁就是主人翁,说话就有力。正如工人有了武器,商人有了武器,都不会甘于“自卫”,必然会卷入政治斗争,“不为信徒,便为叛逆”。在平定商团事件中,工团军、农民自卫军便初试啼声,配合军队,把商团军打得落花流水。
泥腿子们一旦握住了枪杆子,农村的政治经济格局,就要重新洗牌了。“叔侄”关系,再也不复存在。农民与地主、民团、军队的冲突,骤然增加,规模不断升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军队在乡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横行无忌,予取予夺了。冲突在花县、东莞、佛山各地,层见叠现。1924年11月,广宁县的减租运动,竟演变为长达三个月的武装冲突。
农民要求将原租额减四成,其中三成归佃农,一成归农会,县农会通知各区农会和农民自卫军,“无论何区有事,各区农军一律齐出发援助”。他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好与地主开战了。地主也成立“业主维持会”,发出“乱世无主,强奴反主,大祸压眉,武力反抗”的叫嚣。有人提议,收租时带齐家伙,谈不拢就开打。地主号召村里的佃农和细民,谁愿意去打农会,可以免交半造稻谷;如果被打死,则给安家费600元。
两股力量,互相加压,火山现在真的快要爆发了。
彭湃以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农民运动特派员身份,赶赴广宁。他还在途中,业佃双方已经在古楼营打响了。12月2日,彭湃向中共广东区委和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发出紧急呼吁:“情况很危急,我们请求尽快、尽快、尽快地从花县派出队伍前来支援!”
大元帅府檄调铁甲车队为农民助威,廖仲恺甚至命令粤军第三师运大炮去支援农民。这是国民党第一次出动军队支持农民。但军队其实是同情地主的,所谓支援,只是迫于命令,敷衍而已。
农民把民团占据的炮楼团团围住,断水断粮。1925年2月13日,地主民团终于投降了。农军士气大振,又捣毁了民团的另一个据点螺岗墟。地主被迫低头,接受了减租要求。农民尝到用武力制服敌人的甜头,不禁扬眉吐气,气势高张,农会的声威愈加强盛了。
和平、奋斗、救中国
1923年,北洋直系的直鲁豫巡阅使曹锟,利用陆军检阅使冯玉祥把总统黎元洪赶下台后,以贿选登上总统宝座,北方形势风云骤变。奉系张作霖在东北声言反对贿选,奉军大张旗鼓开入关内,直系吴佩孚严阵以待。直、奉战争随即爆发。1924年10月,冯玉祥出任直系讨逆军第三军司令,但暗中却和奉系秘密谈判,实行“联奉反吴”。张作霖用官银号120万小洋,买了冯玉祥的倒戈。结果,当吴佩孚在前线浴血奋战之际,冯玉祥在北京发动政变,软禁总统曹锟,发表停战通电,邀请孙文北上共商国是。
一时间天地为之变色,冯玉祥的倒戈,导致吴佩孚兵败如山倒。11月2日,曹锟宣告退位。奉军长驱直进,开赴天津后,苏、鄂、浙、陕、闽、赣、皖、豫八省一致拥段(祺瑞)出山。11月24日,段祺瑞在北京就任临时执政。
孙文决定接受邀请,北上与段、张共同召开“和平统一”的国是会议。这是非常奇怪的,弄得人们一头雾水不知宗,因为在国人眼里,孙文与段祺瑞,都是强硬的武力统一论者。自1917年护法战争以后,段要南征,孙要北伐,无时无刻不致力于以武力统一南北。1919年举行南北和谈时,孙文极力反对。1920年,吴佩孚就是因为不支持段氏的武力统一政策,才发生直皖战争;1922年,陈炯明也因为不支持孙文的武力统一政策,才引发“六一六事件”,造成孙、陈决裂,令孙文有“失败之惨酷,未有甚于此役者”之叹。
现在,主张南北和平的陈炯明和吴佩孚,都被打倒了,孙文有了广东地盘,也有了苏联援助,还有若干听命于他的军队,本钱多了,为什么反而放弃武力统一,不惜移樽就教,和北洋军阀“共筹统一建设的方略”了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广东已经绝望了。
民国以后,孙文曾几次被迫离开广东,又几次重返广东。即使1912年那次,从临时大总统退下来,回到广东时,仍受到英雄式的欢迎;1920年陈炯明打败桂系,孙文以胜利者姿态重返故乡,更是风光无限。然而,一场秋雨一场寒,那些辉煌岁月,都被西风卷去。1923年这次回广东最窝囊了。滇桂军是他花钱收买的,不听号令,形同土匪,已引起广东人的公愤;而国民党改组以后,内部矛盾重重,四分五裂,许多老党人纷纷出走;民间方面,自从拍卖公产私产和镇压商团以后,整个社会的气氛,充满了暴戾与敌意。
一位英国记者在亲眼目睹商团事件后,曾在《士蔑西报》上作出预言:“我亲目在广州看到今天(10月16日),和昨天的凄惨情况之后,我深信孙中山已不可能再在南中国逗留了。这两天的悲景在全体广州人民的脑子里,实在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其实,如果仅仅是一个商团事件,孙文大可以付诸时间,让伤口慢慢愈合。但在镇压商团之前,他已决意放弃广东了。下此决心,内因(党内现实)为主,外因(民间社会状况)为辅。1924年底,孙文的身体状况,正在急剧恶化,尽管他强支病体,举止言谈,始终抱乐观奋斗之态度,未尝为绝望之表示,但内心已然明白,统一中国的梦想,正渐行渐远,即耗尽他的有生之年,恐怕也是“但悲不见九州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