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广州的商店都派代表到总商会打听消息。一群行商坐贾,聚议盈庭,愈说愈激动,难免口出恶言,对政府诋毁失敬。有人提议,先要政府解严,再商议解决办法。但对政府是否同意解严,大家都颇悲观。沉闷之中,忽然有人高呼:“械既不允发还,请求解严又不可得。我辈商民更有何保障,惟有即日闭门停止营业而已!”全场鼓掌声、喝彩声,轰然而起。次日,广州亦加入罢市行列,全省有138个埠响应罢市。
26日晚上,广州总商会、商联会、九大善堂代表七人,到大本营进行调停。孙文斩钉截铁,向代表们宣布:“目下枪械一支都不能发还,须即日开市,始有商量之余地。如果明天还不复业,我当派遣大队军队,拆毁西关街闸,强制商店开市;如有一泥一石伤及军队,我即开炮轰西关,使之变为泥粉。”
据香港《华字日报》披露,孙文当晚召集各军将领会议,讨论对付商团办法。孙文主张用武力解决罢市,但将领们的反应,十分消极。粤军总司令许崇智说,军队饷项历来由商家担负,商人并未开罪于军队,似不宜残杀商人,当加考虑。
湘军总司令谭延闿说:军队首重纪律,抢掠焚杀,如打败仗或打胜仗时,长官查察不及,偶然焚抢,容或有之,未闻以军令纵兵焚抢者,且商民并无反抗行为,何能令兵焚抢?
滇军总司令杨希闵则说:军队不宜与人民宣战,结成不解之仇。恐将来作战处处皆含敌意。滇军另一名将领范石生也唱高调:军队责在保卫治安,无焚杀人民之义务。
孙文见军队不支持他的镇压计划,遂决定采纳廖仲恺所拟的另外两项计划:
第二计划为委出蒋介石、廖仲恺、马超俊、谭平山、施卜为粮食管理委员,将实行以命令没收全省米店所存米石,及其他足供粮食之商品,归政府专卖。昨已派出人员,分赴米埠调查各仓所存米石。
第三计划即派马超俊运动自来水及电灯工人断绝西关水电。水公司闻讯已派人通知商团设法防范。孙之计划在使西关陷于绝地,而军人亦得乘机抢掠。滇军廖师长行超闻之,非常愤激,力任保护,商人心始稍安。近已准备大光灯、太平水桶,及开太平井,造汲水桶,以备汲用河水。
商团拒绝复市,矛盾迅速升级。28日,警察逮捕了商团第九分团中队长邹竞先,并于当晚枪决。商团总部曾计划派出武装人员和巡逻车,在惠爱中路、惠爱西路、维新路埋伏,一旦看到维新路公安局押出邹竞先时,立即截车营救,实行“抢犯”。不料公安局已秘密处决邹竞先,“劫法场”一幕未能上演。邹妻其后发表公开信,称“氏夫为团械而死,即为广东而死”,引致商界群情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局势最后溃决之前,曾出现了一个转机。滇军将领范石生、廖行超出面调停,与商团达成两项谅解:一、政府取消陈廉伯通缉令,发还被封财产,发还扣械,撤退市内军队;二、商团把“商团联防总部”进行改组,并将改组章程,于七日内送交政府批准立案,陈廉伯通电悔罪,报效政府50万元。
孙文怀疑滇桂军与商团暗中勾结。据汪精卫说,当时孙文之所以对商团“委曲求全”,主要是因为环境太恶,“杨希闵、范石生、廖行超这班骄兵悍将已经和商团勾结,不肯奉总理的命令去解散商团”。
8月29日,各地陆续复市,气氛一度缓和。讵料,英国总领事致函广州交涉员,声称如果政府炮轰西关,英国炮舰也将炮轰大元帅府作为报复。这种公然的干预,大大激怒了孙文,汪精卫说:“这般通牒,比之民四日本提出之二十一条,实是同等的国耻;以总理之志气,此时更愤到不可言状了。” 孙文绝不向压力屈服,任乌云压城,誓不低头。
孙文一面命令永丰舰驶入半塘海口,卸去炮衣,派人通知沙面外人避难,一面召见范石生、廖行超,宣布拒绝调停条件。
转机一闪而逝,形势再度陷于危殆。
9月1日。孙文发表对外宣言,强烈指责英国,是要摧毁以他为首的国民党政府,“此间就有一场反对我政府的公开叛乱,其首领是英帝国主义在华最有势力的机构的一名受到信任的代理人”。③ 9月4日,报纸刊登孙文措词更为激烈的反英宣言:“自广州汇丰银行买办公开反叛政府之始,余即疑其此种反国民运动,必有英国帝国主义做后盾……本政府否认有炮击无防卫都市的残暴举动,因为在广州市中,本政府须用武力镇压的地方,只有陈廉伯的叛党作为根据地的西关一隅之地。”
宣言一出,人心为之震撼。西关,这个广州最繁华的百年商业中心,已进入了炮火射程范围之内。
1924年9月,北方直、奉两系爆发第二次战争,孙文和张作霖、段祺瑞订有反直密约,9月12日,孙文移师韶关,策应直奉战争。《向导》周报在8月20日曾刊登文章称:革命政府的“第一步是解散商团军,第二步是讨伐陈炯明,第三步才说得上北伐。” 这与孙文先打商团,后打陈军的战略,是相吻合的,但现在孙文要把第三步变成第一步了,这是为什么呢?
蒋介石劝孙文不要忙于北伐,如果商团勾结陈炯明,远交近攻,里应外合,则省城危在旦夕。但孙文主意不改,在给蒋介石的复函中,他谈到了急于离开广州的原因:
惟广东一地,现陷于可致吾人于死之因有三:其一,即英国之压迫。此次罢市风潮,倘再多延一日,必有冲突之事发生,而英舰所注意者,必大本营、“永丰”、黄埔三处,数十分钟便可粉碎,吾人对彼绝无抵抗之力。其二,即东江敌人之反攻,现在已跃跃欲动。如再有石牌之事发生,则鹿死谁手,殊难逆料。其三,则客军贪婪,造出种种罪孽,亦必死之因。有此三死因,则此地不能一刻再居,所以宜速舍去一切,另谋生路。
由此可见,孙文对解决广东困局,表面上,仍持沉毅果决的态度,但内心已丧失信心。他有一个特点,当出现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时,就一走了之,推倒重来。
9月10日,孙文发表《告广东民众书》,承认“军事既殷,军需自繁,罗掘多方,犹不能给,于是病民之诸捐杂税,繁然并起,其结果人民生活受其牵制,物价日腾,生事日艰……广东人民身受痛苦,对于革命政府渐形失望,而在商民为尤然。”但是,“广东今日此等现状,乃革命进行方法未善有以使然,与革命主义无与。”最后,孙文代表革命政府宣布:
一、在最短时期内悉调各军实行北伐。
二、以广东付之广东人民,实行自治,广州市政厅克日改组,市长付之民选,以为全省自治之先导。
三、现在一切苛捐杂税悉数蠲除,由民选官吏另订税则。
至此,孙文已间接承认,导致官商对立的责任,在政府而不在商民(尽管他把主要责任归于客军)。可惜中国的政治伦理,是以机会主义挂帅,任何承诺皆可以随现实的变化而变化。孙文的美好承诺,最后又成一纸空文,政府并没有予广东人民实行自治的机会,不仅民选市长是空谈,苛捐杂税也没有取消,广东人迎来的,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历史上许多看似可以避免的悲剧,到最后都无可避免地一幕幕上演,是人为欤?是天意欤?实在让人扼腕叹息不已!
9月15日,陈廉伯通电拥护政府,但无悔过表示。胡汉民下令取消陈廉伯、陈恭绶通缉令,但军械仍不能发还。10月4日,全省188埠商团代表在佛山开会,酝酿第二次总罢市。省议会部分议员呼吁陈炯明出兵靖乱。国民党指商团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准备建立商人政府,与革命政府分庭抗礼。
孙文几次致电蒋介石,叫他“即舍去黄埔一孤岛,将所有枪弹并学生一齐速来韶关,为北伐之孤注”。他急着想离开广州这个烂泥潭。但黄埔是蒋介石唯一的地盘,怎么能轻易放弃?他不仅不肯从命,反而劝北伐军尽早南归。他在回电中说:“此时中决不能离此一步,务望先生早日回省,是为今日成败最大之关键也。”
就和当年孙文调不动陈炯明去北伐一样,今天他也调不动蒋介石去北伐。但今天不会再重演“六一六事件”了,因为蒋介石不是当年的陈炯明,孙文也不是当年的孙文,更重要的是,广东已不是当年的广东了。
10月3日,胡汉民接替廖仲恺就任广东省长。他和谭延闿赶到韶关,向孙文建议先发还部分枪械。据说,孙文曾询问谭延闿,万一官商开战,会有什么结果。这位前清立宪派出身的军人,自始至终都反对动武,他说了八个字:“胜则无民,败则无兵”,让人不寒而栗。孙文勉强同意发还5000支枪械给商团,但要商团拿出20万元,作北伐军费。另外再允许政府抽一次特别捐,数目相当于广州全市一个月的房屋租金。
商团认为发还枪械不足半数,且发回的枪械都是旧的,不是被扣的那批新械,抗争未达真正胜利,复向政府提出六项要求:一、将所有苛捐杂税,一律取消,永不得复抽。二、将年来政府强行投变的官产、市产、民产、庙堂,一律发还。三、将年来政府扣留变卖的大小商船,一律发还。四、将商团枪械全部发还,不得少见一枪一弹。五、恢复全省人民自治机关。六、将捕杀邹竞先的警察及区长枪毙,而厚恤邹氏遗族。随后,全市总罢市,二度响锣,刚重开没几天的西关街闸,又再关闭。
商团判断错误,走火入魔,意在挑战政府的底线。
10月10日,广州民众五千多人举行国庆纪念游行,工团与商团在太平路发生冲突,混乱之中,商团有人开枪,警卫军亦有人开枪,子弹横飞,死伤十几人。事后商团与工团互相指责对方挑衅,市内到处出现反政府的标语,商团在西关架天桥、筑炮垒,封锁街道,市肆不许开张,百姓不敢出门,表面平静,但内里情势已达沸点。
一旦见血,镇压就有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