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春天没有那么早到。第二天适逢大寒,会议的气温,也骤然下降。围绕着对民生主义的解释,双方“政治头脑明晰有口才”的党人,开始陆续登场对撼。共产党要以共产主义解释民生主义,而国民党则要以民生主义解释共产主义。
最后,由孙文出面仲裁,作出权威性的解释:“本党既服从民生主义,则所谓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与集产主义,均包括其中。至共产主义之实行,并非创自俄国,我国数十年前洪秀全在太平天国已实行……共产主义和民生主义毫无冲突,不过范围有大小而已。”
他已经预感到,党内两派“因主义而生误会,因误会而生怀疑,因怀疑而生暗潮,刻既有此现象,恐兆将来分裂,发生不良结果”。
然种种暗潮,并非仅属预感,在第二次扩大审查会议上,群儒舌战的场面,又再出现,火药味且愈来愈浓。在《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第一次宣言》中,原有关于收回租界、收回海关、取消外国人在中国的特权等反帝国主义纲领,国民党的审查委员坚决要求删去。双方短兵相接,激起火花四溅,达到“白热化”程度。孙文甚至打算收回宣言草案,用他的《建国大纲》来代替,但鲍罗廷力陈不可。
鲍罗廷说,来自海外的代表“他们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他们经常从后门跑到孙中山那里,竭力用通过宣言会产生的极危险后果来恐吓他。他们的朋友们从海外给孙中山打来电报,表示担心国民党落入了布尔什维克手中,如此等等。”
胡汉民提出一个折衷方案。他认为大会海外党部的代表众多,他们也有苦衷。“如果此时把收回租界、海关等反帝纲领太明显具体地提出,的确影响太大,”胡汉民说,“甚至本党地位也不无顾虑之处。我建议把反帝政纲条款说得笼统一点,不必太明显太具体。” ③由于海外代表的强烈反对,导致有关将大土地所有者的土地收归国有等主张,亦一并从宣言中删除,作为一种妥协。
宣言中另一条至关重要的文字,则两党均无异议,一致通过:
国民党之民权主义与所谓“天赋人权”殊科,而唯求所以适合于现在中国革命之需要。盖民国之民权,唯民国之国民乃能享之,必不轻授此权于反对民国之人,使得借以破坏民国。详言之,则凡是真正反对帝国主义之个人及团体,均得享有一切自由及权利;而凡卖国罔民以效忠帝国主义及军阀者,无论其为团体或个人,皆不得享有此等自由及权利。
这意味着,国民是否拥有“自由及权利”,取决于国民党对他的政治鉴定。只要戴上一顶“效忠帝国主义及军阀”帽子,那他将可能丧失作为国民的一切权利,言论、结社、选举、被选举、迁徙、工作、财产,乃至国民的身份,最后甚至包括生存权,他可能面临毫无尊严地“像狗一样死去”的下场。
“卖国”、“汉奸”是民国以后,最具杀伤力的政治流行语。从讨袁护国、护法战争、五四运动、直皖战争、直奉战争,无论南北军阀、官僚政客,都喜欢用这两个罪名攻击对手,直到俄国人来了以后,“反革命”一词,才上升到罪恶排行榜的首位,取代了“卖国”与“汉奸”。但什么是“效忠帝国主义及军阀”呢?并没有权威的法律解释。在日后的政治斗争中,蒋介石经常公开指责他的政敌是“反革命”、是“帝国主义走狗”、“反动军阀”,都不是法律上的判定,却成为致人于死地的利器。
1月23日,大会通过了这份历史性文献。孙文深表满意,兴奋地说:“此次我们通过宣言,就是从新担负革命的责任,就是计划彻底的革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1月28日的会上,讨论《中国国民党章程草案》时,来自广州的国方代表忽然提出,在第一章第二条后面加上:“本党党员不得加入他党”。其真实意图,乃针对中共加入国民党而言。会场上充满敌意的对立空气,杂然弥漫于整个空间。
李大钊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国方代表登台,义正辞严,雄辩滔滔,作出详细说明,并向大会散发预先印好的意见书,以正视听:
我们加入本党,是一个一个的加入的,不是把一个团体加入的,可以说我们是跨党,不能说是党内有党。因为第三国际是一个世界的组织,中国共产主义的团体,是第三国际在中国的支部,所以我们只可以一个一个的加入本党,不能把一个世界的组织纳入一个国民的组织……
我们留在本党一日,即当执行本党的政纲,遵守本党的章程及纪律;倘有不遵本党政纲、不守本党纪律者,理宜受本党的惩戒。我们所希望于先辈诸同志者,本党既许我们以参加,即不必对于我们发生疑猜,而在在加以防制。
李大钊能够在国方代表发言之后,立即反击,并出示印制好的书面意见,可见中共对大会上有人将就此问题发难,早有充分准备。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第一个站起来力挺中共的,竟然是一直强烈反对中共加入国民党的汪精卫。他以章程审查委员会主席身份发言:“在我们党内,也有不少无政府党人,我们已承认他们为国民党员,为什么对共产党员,又不允许他。这是什么道理?”以国民党已经容纳无政府主义者,作为容纳共产党的理由,是胡汉民提出来的,现在汪精卫据为己用。他的突然转舵,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廖仲恺亦有如下发言:“我第一要问:我们的党是什么党?是不是国民党?第二要问:我们的党是否有主义?是否要革命的?如对于我们的主义能服膺,革命能彻底,则一切都不是问题。且加入本党的人,我们只认他个人的加入,不认他团体的加入,只要问加入的人是否诚意来革命的,此外即不必多问。这次他们加入,是本党一个新生命!”
胡汉民也上台发言,他在党内说话,一向比较稳重,这时依然立足于中庸调和:“现听大家的议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争执,不过讨论的焦点,在怕违反本党党义和党德、党章,但这种顾虑,只要在纪律上规定即可,不必再在章程上用明文规定什么取缔条文,只要申明纪律就行了。”
三大护法,相继表态,原先仿佛压着一座山的会场,顿时云开巫峡,路转巴江,轻舟强渡,顺利闯关。在一片喧嚷之中,毛泽东起立提议,本案停止讨论,即刻付表决。关于党员能否加入他党,不必用明文规定于章程,只要申明纪律即可一条,大会以压倒性多数,举手通过。
在1月28日的会议上,从加拿大归国的代表黄季陆,提出了一个《请采比例选举制为本党政纲之一》案。所谓“比例选举制”,按黄解释,是一种最公平合理的民主选举法:“这一投票办法是把应选议席人数,除选民的总数,所得的商数确定为每一候选人的‘当选额’(quota),如果应选名额为五人(候选人当然不止此数),选民可以就候选名单当中用一、二、三、四、五来表示他对候选人的优先次序,在计算票的时候,依次推算,凡足常选额者便为当选。”
黄季陆是想把西方代议政制下的选举方法,引入到国民党内——尽管这个方法,过于复杂,在西方亦未能推广。但反对者的理由,却并非因为它复杂,而是它可能给了少数反对派说话的机会。毛泽东发言时说:“现时比例选举制系少数党所运动出来的结果。本党为革命党,凡利于革命的可采用,有害于革命的,即应摈弃。比例选举制有害于革命党,因少数人当选即有力量可以破坏革命事业,采用比例选举制即是予少数派以破坏革命之机会也。本席根本反对本案,因此本案不能讨论,更不能付表决!”
来自浙江的中共党人宣中华也坚决反对,将比例选举制斥为“资产阶级骗人之物”。他说:“本席所以反对本案者,因本党主张以党造国,以党秉政。比例选举制根本与之不合。”毛泽东也再发言说:“此制很有害于革命之本身,盖以自由给予反对党,革命事业便十分危险。” 革命者的舞台,决不容许有反对派的声音。
大家争相发言,有支持,有反对,众说不一。黄季陆还想为比例选举制“叫冤”,但大会主席已宣布结束讨论,他的提案,留待明年的二全大会再讨论。黄季陆慨叹,民主世界唯一可宝贵的原则是:反对的意见和不同的意见,不仅不会该死而且可以并存。反对党的存在,更为民主政治能灵活运用的一个重要关键所在。然而,他忘了孙文把革命分成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1920年代,是一个大革命的年代,是军政时期,民主选举制,只能留待下回分解。
据黄季陆回忆,事后孙文安慰他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这完全是由于你太没有经验,不了解会场的心理所招致的失败,好在只是搁置一年,在下次大会仍须提出讨论,还没有完全被否决。当前这一主张的采用并不十分要紧。”
但事实上,“事隔四十年,党的代表大会已召开至第九届,并不曾有一次遵照此一决议而提出来讨论过”。
1月30日,大会选举了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和监察委员。孙文当选为国民党总理。在24名中央执行委员中,中共占了三席;在17名候补委员中,中共占七席。下午,孙文致闭幕词,预言今年之内,革命将获得彻底大成功:
从此以后,大家分散到各地方,便要希望一致奋斗。我们从前革命,因为没有好办法,所以成功与失败各有一半,从今以后,拿了好办法去革命,便可一往直前,有胜无败,天天成功!把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宣布到全国的民众,在今年以内,一定可以把革命事业,做到彻底的大成功!
当代表们容光焕发地步出会场时,忽然觉得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内心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会到,什么是时间的起点,天地的尽头,使命的无限,生命的澎湃……原来革命的感觉,可以如此美妙!胸臆间的激情与感动,一时间令大家目注心凝,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鱼贯而行,会场内外,竟然一片肃静。
国共两党,经历了许多曲曲折折,跌跌撞撞,风一更,雨一更,山一程,水一程,终于走到了一起,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共商天下大计了。虽然大家还是免不了大眼瞪小眼,神情别扭,精神紧张,内心不爽,但舞台毕竟已经搭好了,大幕也已经拉开,退路已经没有了。国民党的生命历史,将揭开新一页,谁也无法预测,在茫茫浓雾中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大家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好戏就要开场了。
在这场好戏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不得一全大会之门而入,只能徘徊于门墙之外,默默地聆听着从内传出的鼎沸人声,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大年三十看着别人一家团聚,共享天伦,内心的感受,有如针刺刀剜一般。
这人就是蒋介石。
1月24日,大元帅孙文正式任命蒋介石为“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筹备委员会委员长,并指定以黄埔旧水师学堂和陆军小学旧址为校舍。建立国民党自己的军官学校,刻不容缓。未来的革命军队——国民革命军,必须以苏俄红军为榜样,建立党代表制,军队效忠于党,而不是效忠于国家。孙文从苏联学回来的政治理念,就是党高于国家。
孙文让蒋氏专心筹办军校,不必过问党务与军政大事,并非不信任蒋氏,而是反映出孙文对办军校,确实很在乎,生怕蒋介石分心。在孙文看来,蒋氏性格倔强,直来直去一根筋,不是搞党务与政务的人才,但却是继陈炯明之后,唯一有可能统领三军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