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大妈是六叔奶奶告诉她之后,才晓得雷一嫂已经带着庚伢子进谭家大院了,她从地里回到家就站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眼泪汪汪。她说,老君啊,其实我心里明白啊,没有一条裤带是系得住穷人的裤子的啊,我当年在谭家帮佣,也是被谭四滚子这老家伙欺侮了一回啊!我实在是看雷一嫂没饭吃活不下去了,才壮壮她的胆啊!
秋生蹦进门,疑疑惑惑问,舅妈,你是不是又在骗人了?
没有,没有。九斤大妈慌忙说,我是真心为雷一嫂,为庚伢子啊!也许他们啥事也没有,这两个月他们能吃得白白胖胖啊!
九斤大妈心里头,确实也就是这么祈愿的。
庚伢子进了谭家大院一直过了十天才略略安下心来,因为那条断腿的二黄见了他好像收敛了一点凶光,甚至有时候还对他摇摇尾巴。喜宝友好地对庚伢子说它认识你了,但是庚伢子见了狗仍旧绕着走。
老猪倌说庚伢子你才来十天脸色就不发青了,说你跟妈在绣房吃饭顿顿有腊肉是不是?庚伢子说不是顿顿有腊肉,有时候是螺蛳,有时候是黄蚬,但是白米饭是可以顿顿吃两碗的,辣咸菜也很好吃。庾伢子每天帮老猪倌铡猪草,手脚勤快,老猪倌很喜欢他。但是这一天老猪倌脸上从早到晚不见笑容,庚伢子问他出么子事了,老猪倌说冯嫂走了。
走了是么子意思?庚伢子其实心里明白,走了就是死了。
老猪倌不回答,只是向柴房方向努努嘴巴。后来庚伢子就壮起胆子到柴房门口看了看,果然看见了女尸。冯嫂的两只脚露在裤管外头,原先她的脚很白的,现在看过去发黑。
一个家丁走过来很凶地说,看么子看?庚伢子说,冯嫂昨天还好好的,还给我一个鸡蛋吃呢。家丁说是得暴病死的,说你赶快给老子走开!
庚伢子后来追问老猪倌,冯嫂究竟得了么子暴病?老猪倌没好气地说细伢子莫问了,问个啥啊!再后来庚伢子到绣房陪着妈妈吃饭的时候,又问妈妈,说晓得不晓得冯嫂得暴病死了?
雷一嫂吓一跳,停了筷子。她忽然觉得被鱼骨头卡了喉,干呕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庚伢子急忙放下筷子,为妈妈敲背。
“鱼骨头卡了!”雷一嫂回过神来,“没事了。”
庚伢子放心了。
庚伢子,我们进谭家已经十来天了,你觉得好吗?母亲这样问儿子。
好!儿子说,白米饭能吃饱,有时候还有肉吃,还有鱼吃。狗也不记得我了。我每天喂猪,铡猪草,妈你看我手臂,我手臂都长粗了!
想回家吗?
儿子指着绣台上那件正在绣的五彩嫁衣说,等妈妈绣好了,我就跟妈妈回家。
是啊,这里有这里的好,不过,家里有家里的好。
庚伢子有些奇怪,问,妈妈,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母亲不言语,低头扒饭。这时候门就推开了,管家笑嘻嘻走进来。
雷一嫂,吃得好吗?金管家说,今天这条白鲢,是七少爷特地吩咐加的。
“好吃,”雷一嫂还没有回答,庚伢子就说,“好吃!”
金管家说,嫁衣上的凤凰是不是用的七彩丝线啊?
雷一嫂说是的。管家说,小姐从长沙赶回来了,说要亲自看一看你绣的活儿!
雷一嫂一怔。管家说,你带上嫁衣,我带你去她闺房。
这会儿?
就这会儿。小姐等着,像是不放心呢!她就看一看,很快的。
雷一嫂在小心地折叠起绣了一半的彩色嫁衣时,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儿,以不为人注意的方式,将犀利的碗片藏掖在自己怀间。
笑眯眯的金管家带着雷一嫂穿过长廊。几个站得笔挺的家丁向金管家鞠躬,并且都以异样的目光盯着雷一嫂。雷一嫂看在眼里,心里发紧。这时候她没有发现临花园的一间屋子窗子被推开了,窗口探出了谭七少奶奶的脸。
谭七少奶奶的心跟雷一嫂一样,也经常打鼓。
雷一嫂绕到花园后面,她跨进的房间似乎并不是小姐的闺房,而是一间客房,金漆屏风上描着凤凰和梅花鹿,屋角的茶几上还燃着一支檀香。
“请进,小姐马上来。”金管家对雷一嫂打了个殷勤的手势。
在金管家拉上门之后,雷一嫂便疑惑着往里面走。刚绕过屏风,忽然就有一只手迎面扑来,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中听见了谭七少爷的笑嘻嘻的声音:别喊,别喊!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呀!
雷一嫂拼命挣扎,她的尖利的碗片刚从怀间取出,便被早有准备的谭七少爷一把夺过,扔到了屏风外面。
叮当一声,碗片在地上四分五裂。
谭七少奶奶发疯一样跑进房间的时候,她丈夫正提着裤子想往窗外跳。
“你干这种缺德事啊!不要脸的货啊!”她一把将丈夫从窗台上扯落在地。丈夫挣扎说:“哎哎哎!我跟她没啥啊!我是看看绣衣有没有绣好啊!”
“死鬼!快叫雷一嫂走,快叫她走!”谭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滚。
“她走啥啊?她衣服没绣好,时辰不到她怎么走啊?”
刚说到这里,谭七少爷忽然“啊呀”惨叫一声,原来他的屁股被发怒的儿子喜宝张嘴猛咬了一口。小脸涨得通红的喜宝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谭七少爷根本就不知道。
“啊,啊!小畜生你咬我!”谭七少爷摸摸屁股,竟然摸到了血。
喜宝发疯一样地蹦跳:“叫女人走!叫女人走!”
谭七少爷要打儿子,却又被冲进门的金管家好说歹说地拉开。
胖胖的谭四滚子出现了,手杖戳地说有辱门风,有辱门风!谭家老太却一把拉走丈夫,说,儿子的事,你管啥哟!
谭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滚儿,喊个不停: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丢死人啦!这姓谭的人家怎么熬得下去啊!
雷一嫂被赶出了谭家,据说原因是刺绣手艺不精,一件绣衣给绣坏了。九斤大妈不相信这个理由,逼问呜呜哭泣的雷一嫂,雷一嫂啥也不说。九斤大妈问到碗片的事,雷一嫂也只是哭。九斤大妈心里明白八九分了,搂雷一嫂半天,又轻轻拍她的肩,说了许多“女人就是苦命”之类的安慰话。
秋生问庚伢子,你怎么不在谭家喂猪吃肉了。庚伢子说,妈妈不做了我当然跟妈妈回家呀。秋生问猪肉好吃不好吃,庚伢子说真好吃,又问秋生为啥谭家又吃鱼又吃肉,我们穷人尽吃米糠野菜呢?
秋生说我也不晓得,又说这种问话只有彭大叔能回答,他听彭大叔说过类似的话。
彭大叔是第三天来探望雷一嫂的,他听说回家的雷一嫂老是哭,心里不放心。彭大叔问庚伢子:庚伢子,你妈挨打了吗?受了谁的欺侮,你晓得吗?
庚伢子摇头。
彭大叔说不管是受谁欺侮,都是地主老财欠穷人的债!我们要记住这一笔笔仇恨,算账的一天总会来的!
庚伢子问彭大叔,是不是共产党要来救我们?彭大叔说,庚伢子,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算账的一天不远了!
秋生后来对庚伢子说:我看彭大叔就是共产党,他老跑长沙城,他家里有枪也说不定呢!
谭家的孙子喜宝突然杀了狗。
他八岁了,肚子里都是主意。他是假传爷爷的话杀狗的,他一本正经地对家丁说:“都宰了!”
家丁们都吓一跳。喜宝说:都宰了!马上宰!望城县出狗瘟了晓得不晓得?我爷爷我爸吩咐的!听见没有?赶快宰了,送厨房,大家吃狗肉!
家丁不敢怠慢,马上用竹管穿了铁丝,套一只狗勒一只狗。晚餐时分厨房端往大膳厅的大瓷花汤盆里,飘出阵阵奇香。谭七少爷坐下不久就愣了,他从喷香的肉碗中抽回筷子:狗肉?我们家的狗?全宰了?
管家感到奇怪,说七少爷,不是您吩咐的吗?
刚说到这里,喜宝就偷偷从餐桌边起身,溜出膳厅。
谭七少爷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站起身就冲出膳厅。他立马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两手叉腰的喜宝,看起来喜宝是早有准备了。
父亲怒吼:“你小子做的好事!”儿子冲天大叫:“我们家以后别养狗了!我就是狗,我就是狗!我咬人,我咬人屁股!”
谭七少爷看见儿子这副模样,倒抽一口凉气:哎呀呀,我儿子怕是疯了!谭七少奶奶冲出膳厅,咬牙切齿说:儿子要是疯了,也是你造的孽!
喜宝说,我是狗!我是大黄,我是二黄!
母亲说,别闹,喜宝!妈妈晓得你心里不舒畅。
喜宝干脆躺在地上乱扑腾,一顿大嚎,嚎得父亲和祖父终于没有做成规矩。事后谭七少奶奶夸了儿子,说是你教训你老子了,你妈往后有指靠了!
第二天,神情紧张的谭七少奶奶还让喜宝去传两句话。
“喜宝,妈要你传两句话。”她说,“一句话,你明天去传给庚伢子,要庚伢子告诉他妈,千万别乱说什么,不然,她性命有危险!你爸爸什么坏都使得出来。”
喜宝问,爸爸要使么子坏?母亲说,她听见喜宝爸爸的话了,喜宝爸爸吩咐金管家去警告雷一嫂,若是再哭,再乱说谭家的啥,就沉她的江。要她想想冯嫂,冯嫂就是下场。
喜宝这才明白老是给奶奶捶腿的冯嫂,原来也是死得稀奇的。
“第二句话,你去跟金管家说:如果看到庚伢子的妈是冯嫂的命,我立刻跳江去!”
儿子慌了,说,妈你不能死!
“妈就这句话!喜宝,你马上帮妈去传话!我自从吃了狗肉,就晓得我儿子懂事了!”
庚伢子惊慌地把喜宝的话转告妈妈的时候,泪眼迷蒙的妈妈正在九斤大妈家,看九斤大妈在一只小石臼里嗵嗵嗵地捣草药。
庚伢子说我正在挖野菜,喜宝跑到山坡上来了,告诉一句话,说叫妈妈不要乱说话,不然他爸爸要派人来灌麻袋沉江。喜宝说他爸爸么子坏事都做得出来。
庚伢子又问妈妈,晓不晓得你不能说啥子话?妈妈说细伢子别管这些事。九斤大妈也说走走走,细伢子别管这些事。
九斤大妈又捣鼓了一阵,指着石臼对雷一嫂说:这药下去,十有八九打得下来!
雷一嫂说,但愿平安无事。
庚伢子问,妈妈,打么子啊?
九斤大妈说这细伢子讨嫌不讨嫌,老管大人的事!
庚伢子屈屈胳膊说,妈妈,我手臂粗多了,要打啥,我跟你一起去打!
雷一嫂搂住儿子,鼻子酸了,说,你晓得个啥呀,我的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