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厉书记!谢谢陈股长!满脸笑容的雷锋连连称谢,连蹦带跳地退出了房间,并且在回宿舍的雪地里也如舞蹈似的走路。深夜的空气又冷又清新,他甚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地打了一个虎跳。乔大山迎面走来,吓一跳:疯了,雷锋?雷锋哈哈大笑,抱住这位人高马大的工友,又蹦又跳地往宿舍方向走。乔大山急了,大喊快放开我,我这是去厕所,憋急了!
雷锋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下子就睡着了。不过,他在梦里又一次摸到了钢枪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火炉旁边的厉书记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他合拢档案,仰坐木椅,抬高黑黝黝的脸,对陈股长说:小陈啊,从雷锋的档案和材料来看,他确实苦大仇深,他的参军动机没问题,很正确。从雷锋刚才当面的请求来说,看得出来,他也确实热血沸腾。但是——请注意,我必须说但是——但是,从我们弓长岭铁矿焦化厂的实际来说,像雷锋这样的标兵,我们还是绝对不能放他的!
陈股长说理解理解,但是呢,有难度。身体上的硬标准是能卡他,但是今天看看那个兵役局的政委,他看雷锋的那种甜样——厉书记,你要把雷锋从政委的眼睛里挖出来,不容易啊,有难度啊。厉书记,我可是实话实说。
厉书记说你这样实话实说有啥意义嘛!难,难,共产党员能被难压倒吗?亏你党龄都有六年了!
陈股长看见厉书记眉毛飞了起来,心里便很觉难受。他听见炉子上坐着的茶壶嘶嘶作响。“我有办法了。”在壶水沸腾了之后他这样说。陈股长说,厉书记,我事先跟征兵办公室的同志正式谈一下,我不掩饰了,我请他们设法留下雷锋。厉书记说,原因呢?还是身体条件?陈股长说,就是身体条件,就这一个理由。但是我们要把这个理由讲透,讲到台面上,讲明确。我想正式表达我们厂的意思,那就是:必须把体检不过关的同志留下来,譬如雷锋,必须留下他。这一要求体现了我们厂党组织对这次征兵质量的重视!
厉书记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去办吧,你现在进入情况了!
陈股长确实进入情况了,他真正体会到了厉书记这一回要卡下雷锋的决心。他不敢有懈怠,他甚至提前一天就赶往了辽阳小屯征兵体检站。
体检站设在一个已经放寒假的小学校里,各个体检房炉火熊熊。陈股长连续拜会了戴参谋和忙碌在体检台旁的几位军医,预先向他们通报了下一批体检单位的党组织意见,并且着重点到了一位姓雷的小伙子。军医们说知道了,说你们单位的党组织很讲原则啊。但是后来戴参谋在吃饭的时候又问他,你说的那个姓雷的,就是在你们厂征兵动员会上第一个表态,还递了书面申请书的那个?
陈股长心里紧张,说是,就是他。
戴参谋从炭炉里扒出火烫的红薯,在手心里翻来翻去,说哎呀,那位同志表态很坚决,觉悟很高啊!
对,陈股长说,政治上他是很强的。戴参谋说,我们都对小伙子印象很好啊!
陈股长说,我们厂党总支对他印象也很好,政治上是重点培养对象。但是,戴参谋啊,这不能代替他身体条件较差这个事实啊。我们书记认真啊,他对报名青年的身体条件事先都卡了一遍。那个小雷差太多啊。你想,身高整整差六厘米,如果连这样的同志都能通过,我们厂的总支领导都会觉得于心不安。我们必须向钢铁长城输送合格的钢铁,我们是鞍钢的单位,我们有这样的钢铁意识!
戴参谋说股长同志你这句话说得可真好。同时戴参谋心里想,在这么多输送应征青年的单位中,弓长岭矿焦化厂的党组织表现出了特别严肃的态度,还派人事股长事先来通气,真是不简单。这么想着,他就把一块儿烤得最香最诱人的红薯递给了陈股长,表示军民友谊。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发去小屯体检,雷锋不敢大意。他接受了乔大山的建议,专门跟他走上积雪的石山,站到一棵树前,绷直身子,练习接受测试身高的技巧。
乔大山说身子再绷直!头昂起,再昂起一点儿!雷锋把身子一挺再挺。乔大山拿一块儿木片在树皮上画记号,说你再把脚后跟儿提起来一点儿,但不要离地,一离地人家就看出来了!要一半儿离地!对,就这样!
乔大山成功地将雷锋的身高提高了一厘米,这使雷锋很振奋。然后乔大山开始琢磨雷锋的体重。他弯下腰,捡起几块石头,往雷锋的棉衣兜里塞。雷锋问这是干啥?
干啥?乔大山瞪眼,你以为你像我那么重?
雷锋明白这是增加体重。乔大山叮嘱说,不能放很大的石块,不让人家看出来最要紧,最好多放几个口袋,放内衣内裤上的口袋里,你称体重的时候,外衣是脱掉的。雷锋说明白了明白了。乔大山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是你,死活要当兵!干吗呀,这么遭罪!
乔大山从心底里讲还是不愿当兵,不为其他,就为收入太薄。所以,他听见伍医生取起体检表高声喊他名字时,他是以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应答的。
伍军医拍拍乔大山硬实的肌肉鼓凸的背脊,笑着说,今天没吃饱?乔大山没有回答,歪歪嘴角,搔搔头皮。
陈股长叉着手,在各个体检台前走来走去,看着自己厂里的应征青年接受各个环节的体检。他觉得乔大山这个人不太有礼貌。他说大山你怎么不吭声?问你哪!乔大山对陈股长白白眼睛,依然不吭声。
雷锋看着乔大山脱下鞋子,又脱去外衣,接受身高和体重的测量,心跳个不停,手心也出了汗。这屋子里的炉子烧得太猛,他想。
“很好,小伙子!”伍军医友善地在乔大山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填写表格。乔大山这会儿倒吭声了,他低下头,在伍军医耳边说,医生,我识字不多,也不会写字!
伍军医笑着说,会打枪就行!下一个,雷锋!
雷锋立正,高声答应:到!
他脱了鞋,脱了外衣,接受测量身高和体重。军医提醒说,不要把脚踮起来,雷锋使劲绷紧身体,嘴里说我没有我没有。
陈股长远远望见雷锋开始体检,赶紧往这边走过来。他觉得他必须进行现场掌控,这一点很重要。于是他马上站到了伍军医身边。
军医测量了雷锋的身高,说:一米五四。离一米六差六厘米。
雷锋马上说军医首长啊,您别看我个头小,我是推土机手呢,浑身是劲儿,不信我跟您掰手腕。陈股长说雷锋同志注意严肃。伍军医大度地笑笑,示意被检测者站上磅秤。这时候乔大山也走了过来,紧张地注视着情况。
五十公斤,伍军医说。
雷锋松口气,说,我通过了,军医首长?
军医刚提起笔,要在表格上录下数字,忽然觉着了异样:后面鼓鼓的是啥?
雷锋紧张了,急忙躲避。陈股长跳上一步,大声说雷锋,你躲什么?你好好让医生检查嘛!
伍军医从雷锋内裤的裤兜里找出了两块儿沉甸甸的石片。石片很薄,轻易还发现不了,可是石质致密,很见分量。伍军医笑了,说我体检时见过的石头也多了,可是你的这两块儿石头选得优秀啊!
陈股长恼了,说,小雷,这种做法不对啊!
正在雷锋急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当儿,乔大山一个箭步跳到军医前面,大着声说,军医同志,这是我给他放上去的!这不是一般的石头,是我们弓长岭铁矿上的铁矿石。这是做研究用的,他忘了拿出来了。
伍军医笑眯眯地对乔大山说,既是做研究用,那你拿去化研室吧,别拿来体检站。
雷锋说军医首长,我说实话,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对,主要是我当兵心切!伍军医呵呵笑,说不用解释了,这样做的同志你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雷锋要求重新测一次,伍军医说,这就对了。
四十八公斤,离五十公斤标准差两公斤!伍军医测出了新的数据。
雷锋心里焦虑万分,手心呼呼地冒出汗来。身高差六厘米,现在体重又缺两公斤,这可是非常不利的状况啊。他急得悄悄拉拉伍军医的白大褂,恳求似的解释:军医首长啊,我这两天感冒,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吃了饭肯定就重了!
站在一旁的人事股长脸又黑下来,声气重重地说,小雷,说话要实事求是,什么没吃饭,今天早上我们不是都吃了两个酥火烧,还有一大碗酸菜吗?
这是事实。雷锋又语塞了。
伍军医笑嘻嘻地说,小同志啊,你这一类假话也不能说啊,说这种假话的人年年都有,处处都有,也只能说是当兵心切吧。我们听着这些话也从来不批评,不过,我们也从来不相信。快去吧,去那边桌子上量血压。
雷锋不肯走,央求说,军医首长,我虽然个子小一点儿,轻一点儿,但是打仗是不会落后的。我个儿矮,但蹦得高。乔大山,你看过我打篮球,你快来证明!我体重轻,上树爬竿就特别快。不信我爬给首长看!
陈股长越来越恼,举起右手摇得像扇子一样:小雷,医生让你去量血压就去量血压嘛,快,快!
乔大山也拉着雷锋说去吧去吧。
雷锋量了血压,很正常,这让他舒了口气。然后他又按着体检流程到教室角落的一张体检台上接受心肺部位的听诊器检查。
内科军医在察看雷锋背部的时候抽了一口冷气。内科军医说,小伙子啊,咋的啦,背上咋有那么大的疮疤?
雷锋一骨碌坐起,撩起衣袖说,军医首长,您看,我这还有三道刀伤呢!
哟,医生果然吃惊,这么多伤疤呀?
他嗓门不低,这就引得体检室内的人纷纷回头朝这边看。戴参谋与陈股长也闻声也走过来。
军医首长啊,戴参谋啊……雷锋这时候也打开了话匣子。他觉得现在必须要唤起军医对自己当兵立场的最大理解,否则就很容易在什么“几厘米”“几公斤”上被卡住。于是他反复点着自己的背、点着自己的手腕说,所有这些疤,都是旧社会给我留下的啊!这三条刀疤,是地主婆砍的!因为我妈妈被地主逼得上吊了,我想砍树给妈妈做棺材,可是地主婆说山林是她家的,夺下砍柴刀砍我。那一年我才八岁啊!我背上的毒疮是我讨饭的那一年得的,爬满蛆虫啊,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昏死过去!要不是共产党解放军解放了我家乡,救了我,我这条小命肯定就没了!军医首长啊,戴参谋啊,就是为了让中国人民永远不再有这样的伤疤,我今天才坚决要求当兵!我刚才量身高的时候,拼命踮脚,称体重的时候,还藏了石片子,我做这些不诚实的动作,自己心里也很难过,但是首长们啊,我的报效祖国的心、一颗燃烧着的心,你们感觉到了吗?我是这么迫切地想当兵啊,我想扛起枪,保卫救了我性命的新中国啊!
听着这位小伙子的这么激动这么真情的叙说,可以说没一个听者不被感动,就连陈股长也摸着下巴不吭声了。一时,大教室里所有的体检项目都停了下来。
雷锋继续大声说,首长们啊,我个头是小一点儿,但那是我在旧社会挨饿的缘故啊!我吃不饱,怎么长得高啊!我经常会连着三四天饿肚子啊,这是旧社会害了我!解放以后我能吃饱饭了,我有力气干活锻炼了,所以我就长了不少力气。首长们啊,你们看我这肌肉疙瘩,鼓鼓的呢!我其实力气并不小啊!我开拖拉机,开推土机,一座大煤山我几下子就推平了!戴参谋同志,真的,我气力不小啊!你放心,我能当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好战士啊!
戴参谋脸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这时候心里是不是挺复杂,也看不出来。但是伍军医看出来了。伍军医心里也很不忍,他知道戴参谋早就将地方单位党组织的原则意见听进去了,同时也知道这一次征兵条件中的身高和体重都是带有一定的刚性要求的,不能轻易突破,所以雷姓小伙子的这番热泪盈眶的现场演说,听得他有点愁肠百结。伍军医于是招招手,把内科检查完毕的雷锋叫到火炉旁边,请他坐下,说我这个不是首长的首长现在有句话想告诉你,你要听吗?
雷锋说当然要听,我一定听。于是伍军医就说,我当兵也是报名了两次才报上的,你明白吗?第一年征兵我感冒了,鼻涕拼命流,我知道我这一回危险,所以主动打了退堂鼓;第二年又逢征兵,这才当上了。而且第二年当新兵之后还正好逢上“选送军医大”的良机,你看巧不巧?
雷锋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伍军医想说啥。所以他马上说,军医首长你是想让我今年别努力了是不是?伍军医说就是这个理。明年辽阳地区估计还会有征兵任务,你明年身高估计是仍旧达不到标准的,但你体重两公斤的差距一年能补上,想办法弄点荤腥吃吃,红薯苞米多填几个下去,一年里长它个三四公斤是没有问题的,这样,光是身高一项出情况那就好说多了。小伙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炉火烧得雷锋的鼻尖出油。雷锋心里想,当然是这个理,但是谁能等一年啊。耳边听到冲锋号已经响了,却要我等第二年才冲锋,这打的什么仗啊!而且第二年我身高还不会到一米六啊!
雷锋小声说,军医首长我看你一直笑眯眯的,刚才我说谎了您也不横眉竖眼地对我,恳求您帮帮我说话吧。去对戴参谋说,去对各个体检台前的军医首长都说说,我真的是想今年就参军啊!
伍军医叹息一声,慢慢走开了。小伙子不听劝,可是事情其实已经决定了啊,非得要撞到墙了鼻子撞扁了才懂得转弯吗?他后来果真跟戴参谋咬了几句耳朵,说这个姓雷的到底怎么样?戴参谋说什么怎么样?身高体重达标了吗?人家基层单位党组织的意见能当耳旁风吗?伍军医只好说也是啊,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雷锋在接受最后一道体检项目之前,突然眼睛一亮——他竟然看见向秋生赶来小屯检查站了。门外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之后,向秋生像只兔子一样蹦进了体检站,从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电报送给戴参谋。雷锋于是像见了救星似的冲过去,又吐苦水,又双手推他,请他一定在戴参谋面前说情,无论如何不要让可怕的身高与体重将自己挤下表格。
向秋生明白了,说庚伢子你别急,我会动脑筋的。向秋生在十分钟之后就笑眯眯地把戴参谋请到门外。门外太阳很亮,把房顶上和树上照得白晃晃的。他与戴参谋走在小学校园的雪地里。他说,首长,我想请您帮帮雷锋,他旧社会吃苦吃大了,一家五口活活逼死四口。他曾经是县委书记的通信员,后来主动要求去当拖拉机手,又响应国家号召支援鞍钢建设。首长,像雷锋这样特别不怕吃苦的同志,接到我们部队里来绝对差不了!
戴参谋说知道知道,还知道他是你同乡,一起上的学,都在望城县委机关工作过,你先当书记的秘书,然后再是他当书记的秘书。
向秋生说首长啥都知道,那就请首长帮帮他吧,这样一个好同志我们不带上,一准吃后悔药!戴参谋说不带上他嘛,我也觉得可惜,他那些话我听了心里也动啊。他说得好着哪!问题是啥呢?问题是中央军委下的体检标准!体检标准嘛就是体检标准,这能含糊?再说,他在体检中还有弄虚作假行为,这也是一个明显的不足,连他们厂里带队的同志都批评他了。
看来初检是通不过了。
向秋生想半天,悄声问,首长,复检,还有希望吗?戴参谋想一想,说了一个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