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雷·兰吉尔以“赫雷斯(Hearce)”的化名晋升为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师。他率领部队争战南境,制裁叛乱,足智多谋而毫不留情,令敌人闻风丧胆,建立下为世人震惊的卓著功勋。
骄傲自大、目空一切,年轻的雷在骑术与剑术上所向披靡。在整个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士中,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更无人敢于接受他的挑战。
作为“赫雷斯”为人所知的天才骑师已经无敌于整个南境,甚至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毕竟,自从以“赫雷斯”为名以来,他从来没有输过,从来没有。
——他的想法当然有着充分的依据,直到他在南方的群山中遇见那一位已经年逾六十的杰出剑师。
鲁森丹·卢尔(Russen’dan Lool)。
*
正如骑师一样,剑师正是在剑术上取得了卓越成就而被神圣帝国公认的大师。
骑师是骑士中的大师,而剑师则是剑术造诣上的大师。
不同的是,成为骑师的前提必然是骑士;而剑师,多数都是出身平凡的步兵剑士,有些甚至只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地位上,两者之间的高下之分已经足够明显了。
年逾六十的鲁森丹·卢尔大人正是脱胎于一位平凡的市民和手工业者,从来不曾与帝国的军队打过交道。为了潜心钻研自己的剑术,他与弟子在偏僻南方的山间隐居,过着简朴平淡的生活。
这个老头儿甚至连贵族都不是,也从未涉足于残酷的战争。
当然,他怎么可能把这样一个老头儿放在眼里?
他是费兰多卡萨神圣公爵之子,流传着上千年的高贵优良血脉。他的家族世代统治着费兰多卡萨公国,即便是伽尔撒的重臣见到他们也要俯首下跪。
就算他挂着“赫雷斯”这样平凡的名字,那并不能改变自己的本质,自己的真实。
自己是天才之中的天才,主赋予了他无人能敌的才能,就是要让他无敌于世。
那是显而易见存在着的差距,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然而,结果是,他在这场切磋中毫无疑问地落败了。
不仅仅是那位已经年逾六十的老剑师,他甚至不能战胜那位老剑师的任何一位弟子——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只是低微的农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失败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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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他才抛开了“赫雷斯”的假名,向帝国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在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不成熟的他陷入了一蹶不振的低落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拒不接见任何来客,也不理会手下的任何报告。
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像木刺扎在他的心头般难以忍受。
心高气傲的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自己竟然败在了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手中!自己甚至败给了普通的农民?!
他无法相信这一点。
出身卑微且从未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却轻易地打败了自己,皇家狮鹫军团最优秀的骑师。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所有人。
他让皇家狮鹫军团的所有骑士蒙羞,让整个帝国的贵族家室蒙羞;甚至,他让赐予自己如此天赋的主蒙羞。
一代天纵英才仿佛就要溺毙在自己的自责和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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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予他救赎的,是他与老剑师的第二次相遇。这一次,老剑师上门邀请他——这位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天才骑师——暂时辞下自己在军队中的责任,与他一同身入山中。
分享他们这群人的一切,经历一段同样的生活。
与残酷的军事战争截然不同的,一段仅仅专注于剑术的生活。
没有战马,没有士兵;没有长矛也没有墙垣。
——除了生存与剑术,其他别无他物,别无他思。
心灰意冷的他同意了,反正他在这一个月来也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他卸下身上华丽的铠甲和勋章,与这些“低贱”的下层人民一起吃一起住,一同训练一同休憩,分享同一种语言、同一种生活。
起初他只是想知道更高层次的剑术的奥秘,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
他在想,难道主赋予了这些人比他更出众的天赋?主何以赋以了他们更为出众的才能,甚至比自己还要优秀?
一个月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得以打败了老剑师的弟子中最弱的那一个。
他这才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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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战争,论在战场上杀敌的手段,你们骑士当然要比我们强大许多许多。如果是在血腥的战斗中遭遇,我们毫无疑问没有半点取胜的余地。”
“然而,剑术不是战争。”
“或许它的确脱胎于战争,但已经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它是一种不仅仅属于士兵和骑士,也可以属于所有人的对抗的智慧。”
老剑师欣慰地笑着,看着他胜利之后的惊喜,对他说。
“你们骑士会一天花多少时间在训练剑术上呢?”
“或许算上骑术、枪术、摔跤、剑术等等,你们训练的时间比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要长,毕竟我们每天也要花时间料理田地和庄稼,努力养活自己,而你们骑士却不需要做这些,自有下人为你们完成。”
“但单算剑术,你们又花了多少时间呢?在这里的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训练、交流、研习剑术的智慧。纵使你是帝国公认的天才,你也没办法战胜我们——只有在剑术这一点上,我们研习得要远比你深刻,比你努力得多。剑术是我们的全部,而只是你的一部分罢了。你之所以会输,骑师大人,只是缘于这个简单的道理而已。”
“对于骑师大人来说,想要取胜也再简单不过,你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任意验证它。”
“——只要让剑术变成你的全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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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他以实际行动验证了老剑师的话语。
他战胜了山间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剑师卢尔和他最自豪的弟子。或者说,也许他才是剑师卢尔最自豪的弟子,尽管他从未真正拜入卢尔门下,但他却从这位充满智慧的老剑师那里学到了很多。
在因父亲的死讯被召回费兰多卡萨的前夜,老剑师带着些许得意又些许满意的微笑对他这么说:
“失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绝不是浪费天赋,任其颓废才是一种浪费;那是在暴殄天物,对主所赠予之物。兰吉尔大人,主有意让你完成许多事情,不要因为暂时的失败而止步,那是一种脆弱。要知道,您拥有这种程度的天分,只要专注于某一件事,你可以在人世间做到任何事情。”
“——所以,只要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去完成吧。”
老剑师望着远处密云缭绕的群山,停顿了很久。
尔后,他才又补充了另一句话。
“当然,仅仅是在人世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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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一次交锋中,由于未能确定恐惧的源头,泽文仓促间选择了攻击婴儿的头颅,终止了那孩子的哭声。那样的哭声的确会让人产生相当的不适,他有理由相信这或许是核心所在。
仍然,不适与恐惧还是有所区别的。那个头颅也不过是敌人的伪装之一,怜悯有时候与恐惧并非山海相隔。
如果要真正确定敌人的核心所在,就必须进行更深刻的自省。
他质问自己,自己究竟因何恐惧?!
敌人身上的哪些特质是自己恐惧的源泉?
哪一个面目、哪一种特征,激起了自己过往的痛苦和阴影,唤起了哪一段黑暗的记忆?
——泽文自认为,自己几乎很少对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恐惧。
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那个人了。
——鲁森丹·卢尔,前年已然辞世的南方山间老剑师,给予了他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失败的人。泽文从没对他以师长相称过,也没有出席他的葬礼,但他的教诲泽文未曾忘却。
“拥有这种程度的天分,只要专注于某一件事,你可以在人世间做到任何事情。”
他正是遵照着这种信念去做的。
不断挑战,挑战强者,同时也挑战自己。无论多少次失败,他只需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到,这就足够了。
在枪术竞技中击败谢宁·莱格尼斯,自己的老师;在摔跤中击败卡多撒·贝汉默,活生生的肌肉巨兽;在剑术中击败怒勒·祖尔萨宁,一位在当世足以与卢尔剑师匹敌的骑士中的剑术大师,等等。
他将自己的天赋奇才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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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还远远不足以使他满足。
知晓在人类之上仍然有不朽的境界,让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成为蚂蚁中的巅峰,这听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对于老剑师的话,只有这一点他绝对不会认同。
“仅仅在人世间而已。”
这份才能,自己所能用它做到的,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凡人与不朽之物的鸿沟就如此无法逾越吗?无法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价?
……甚至,为了这份天分,他让自己父亲本欲留给他的家族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回头。
他不愿相信这一点,至少没有努力实现过,他绝不可能承认。
无限的生命?永恒的幸福?
或者,凡人之间永世传扬的传说?
他想从主那里得到的,绝不是这么肤浅的理由。
高傲的他,想要向更高处进发。
像第一皇帝那样,最终抛却凡人贫弱的躯壳和蒙昧的感情,迈向更高的地方。因为第一皇帝曾经做到过,所以他认为自己也能做到。——不,他想,自己必须做到。
与那些不朽之物站在同一境界之下,站在同一座竞技场之中。不借助任何外来的援助,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取得胜利。
——他要用这一条极度有限的生命,取得足以跻身于不朽之境的成就。
这便是他始终追求的“荣耀”,也是他心中认定唯一值得大能的主为他见证的成就。——如果不是如此,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有如此价值的东西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惧怕,他惧怕老剑师的那句话有一天竟被证明是毋庸置疑的真相。
——自己的追求,自己的“荣耀”,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从最开始就毫无意义。
——凡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自己的任何努力达到那种境地。
——无论如何,这就是他所能涉足的最高的地方了。
徒劳的人生。
这就是雷·兰吉尔·泽文一直以来最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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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仓促地刺下去,而是等待了足够久,仔细地思索这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尽管那看上去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人的确时常为自己的思想所蒙蔽。
真正认识自己是一趟很困难艰深的思维之旅。
但这是一次绝不容许失败的出击,他只有这唯一一次机会。这一剑,必须刺穿恶魔之心。
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来源已久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否定那一点。
那就是了。
那十数颗脑袋发出痛苦而狂暴的尖叫,那是足以使所有情感细腻敏感的人都陷入深深伤痛的绝望嘶叫。
被圣焰包裹的恶魔,就在这一刻无力反抗。
泽文挥出了那一剑,利落干脆地削掉了生长在敌人左肩上的那颗陌生的头颅。
——他从前不曾见过那张脸,此后也绝无机会。
但他可以百分之一百地确信,正是那颗头颅发出了六十余岁的老剑师的声音。——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便那位老人已经辞世许久,他也绝无可能误认。
刹那间,所有声音骤然停滞。
尖叫声、恸哭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求助声,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肉体的搏动停止了,能量的积聚也消散了。
只有金色的火焰在那已然了无生命迹象的异状躯壳上翻涌、吞噬。
凝视着那一个个吊垂在那里,深邃而空洞的眼眶,泽文的手放了下来,天使之手也放了下来。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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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还未能说完,一只已经破烂不堪的爪子冷不防从敌人那已经被烧成焦肉的绽裂躯壳中猛伸出来,朝他的头颅直刺而去!
泽文躲闪不及,只能提剑阻挡!
“叮!”
仿佛夜晚依次点起的圣灯,那些黑黢黢的眼眶里仿佛重新燃烧起了鲜红的烈火。强顶着仍然在持续着的圣焰灼烧,敌人却突然发难!
那只爪子竟紧紧地抓住了斩魔者的刃面!
一接触到恶魔的躯体,所有的黄金纹便再度被活跃起来。由天堂圣印打开的圣焰之源更加剧烈地迸发出金色的火焰,将能量一波又一波地传导到敌人紧抓着刃面的爪子上。那只爪子的表面迅速地燃烧、焦化、破碎——那几乎是无异于自我摧残的举动。
但恶魔当然不会做出那么简单的决定。
不止是圣焰的能量,由他自己聚集起来的能量也在刃面上集中。
两种仿佛世界两极的能量相互侵吞压制,水火不容,仿佛将整个库房切割成了两个时空——
一个是只有光的世界,除了耀眼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悉数为之所吞没。
另一个是只有黑暗寂静的世界,一切理应能见之物都掩埋于深窨之墓穴中。
在两个时空之间,是扭曲着、摇曳着、跳动着并始终不停地颤抖着的清晰分界线——那是能量相遇的锋尖,是割裂了对立世界的起点。
摄人心魄的瑰丽景象并没有在这个狭小的库房中持续许久。
——恶魔的漆黑爪子随即在剧烈的反应中崩碎,甚至连烟雾都不曾剩下。
但随之一起消熔崩毁的,是斩魔者的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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