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泽文那小子是怎么回答的?”
圣显历2857年,二月的某个夜晚,穆尼安德特的疯马酒馆。
“‘恭喜。还有什么事?’他这么说。”
努力模仿着泽文老师那半点感情不带的语气,微醺的弥斯耷拉着眼皮,一脸道不尽的郁闷。
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哼笑着,“确实是他的风格。”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打败了风暴崖最强的扈从!在她最擅长的项目上,第二次打败了她!”
“我得毫不偏袒地承认,那场比赛你着实赢得很漂亮。那么,你把刚才这话和他说了吗?”
“说了啊!……当然不是以这种态度。”
“我猜他没给你好眼色看。”
那是当然的了,单从弥斯的这股垂丧劲儿就能看出来。
“‘你想让我称赞你什么?’他居然这么说。”
弥斯继续学着泽文老师那波澜不惊的语调,当然,怀着相当的不满。
“哈哈哈哈——”祖尔萨宁忍不住大笑,“那小子还是那个样子。或许你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打败了奇拉,快夸我剑术高超!’”
“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啊?!……等等,您刚才这完全就是讽刺吧?!”
“什么?不会,怎么可能。”祖尔萨宁大人怀着并不那么厚道笑容矢口否认。
“说到底,还是我得到的成就不足以让泽文老师由衷地认可,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扈从中的冠军真的能算成就吗?在你们圣骑士的眼里,扈从冠军赛大概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的水准吧?”
“你想得太多了。泽文那家伙就是这个性子,不必过多地和他计较。”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无论是莱格尼斯圣座、我还是丹希,至少我能保证这三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你是个大有可为的小子。以你的年龄能做到的事情,这些已经完全足够了。”
“泽文老师是在什么时候受约成为圣骑士的?”
“大概是……四六年?”
“今年是五七年……老师今年多少岁来着?”
“好像是二十六?”
“……十五岁成为圣骑士?!”
“似乎是这样。”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仿佛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弥斯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脸耷下来,贴在了桌上;他那几乎见底的酒杯也几乎没有倾斜地横放在桌上,仅以唇间的触碰啜取那最后一点酒水,毫无生气地就像将要渴死的荒漠旅人。
“天才这种东西,我不懂啊……”
“哎,我也不懂啊。”
“请容许我提醒您,您的女儿也是那些名为‘天才’的怪物中的一员。”弥斯没好气地反呛道。
“那大概……来自母亲那边的血统?”怒勒耸了耸肩。
“您别糊弄人了……”弥斯泄气地回答道。
“作为一个三十一岁才得以被授予圣骑士之号的老男人,你得相信我和你是同一阵营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挑着眉,一边望着面前已经扫净的空盘子,一边顺手招呼着正忙碌的伙计,“身边共事的净是泽文、丹希这样犯规的家伙,我要抱怨的可不比你少。”
“真难啊,生活……”垂头丧气地,弥斯就这么说着老男人一般的话。在怒勒看来,这幅少年愁的模样未免有些滑稽。
他强忍着笑,继续开导着弥斯,“其实你也没必要这么在意。如果我这些年有得到什么经验的话,那就是——和泽文那样的家伙打交道就尽早习惯吧。那家伙其实也没有恶意,只是性格糟糕罢了——不如说丹希那小子也是一样,只是糟糕的地方不太一样。得到认可与否,最好别以他的标准来衡量,那样只会让你妄自菲薄。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不管你做得有多好,那家伙其实是不擅长赞扬别人的。”
“但他对损人却这么在行……”弥斯叹了口气,“我当然也明白您说的道理,只是……啊!好不甘心啊!明明自己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却还被不屑一顾地对待!就这么随便放弃了,好像之前的这么多努力全部像傻子一样……不甘心啊不甘心!我一直在想,总有什么成就能让他不得不承认的!肯定有的!”
“你这家伙,倒是出奇地固执啊……虽然不是什么坏事。”
一边说着,怒勒一回过头,那位熟悉的红发伙计已经满脸堆笑地侍候在他身后了。
“……我说伙计,今天就没有那个……表演吗?光喝酒怪没意思的。上次那位女士的声线,我很中意啊。”
“很抱歉啊,大人,可上次那个剧团已经离开穆尼安德特了。”
“这回连变戏法的都没有吗?”怒勒的脸色一沉。尽管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平时说起话来还蛮和善的,但那张长脸一严肃起来,果然还是有些吓人。
“很抱歉,大人!”可怜的红发伙计立刻鞠了一个鼻子几乎都要碰到膝盖的躬。
为了给那个伙计解围,弥斯提出了一个建议。
“拿个棋盘来怎么样?你们这儿应该有棋盘吧?”
“不要!我绝对不下棋!”
还没等伙计回答,怒勒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什么都行,但我绝对不下棋!”
“为什么?”
怒勒摆出一脸闻了屎一样的表情,所有的厌恶都毫无掩饰地写明在了脸上:“想想那个留着红色长头发的家伙,你还不明白吗?!”
“……噢,当然不是指你。就是那个喜欢下棋的、过去当过强盗的、许多‘天才’中的一个。——对,没错,就是那个混蛋!”为了不误伤身旁不知所措的伙计,他马上又补充道。
“天才啊……”
不约而同地,两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
接近零时,酒馆的客人也逐渐稀少了。
近些日子,在酒馆颁布的新规矩下,酒馆里乱扔杯子的家伙倒是变少了;不过抠门的肥老板仅仅是为了省蜡就吩咐伙计把烛火调暗了一些,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在稍显昏暗的环境下,弥斯的困意也渐渐上来了。
“说起来,”在遣走伙计之后,怒勒忽然问了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问题,“你觉得奇拉怎么样?”
“她啊,最近状态都蛮好的。就算是败给我那场,我也被她打得很惨啊——”
怒勒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您指什么方面?”
“我是说,今年奇拉已经十六岁了啊……要不,你们俩成婚吧?”
“噗!!!——”
弥斯一口酒当即就喷了出来。
“……您……您在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虽然女孩子似乎在十五岁结婚比较好,但晚一年也没什么关系的吧?你们俩结婚的话,不是很好嘛?到时候你就是我祖尔萨宁家的继承人了。——‘弥撒铎·祖尔萨宁’,这样你也成了一位拥有族姓的贵胄了。唔,虽然跟妻子改姓的丈夫比较少,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的嘛。在你从泽文那小子手里完成阿基拉试炼,正式成为骑士之后,泽文那小子又会给你一个怎么样的赐姓呢……‘基莱尔(Kil’aire)’!我觉得叫基莱尔就不错!那么你就是‘弥撒铎·基莱尔·祖尔萨宁’,又或者‘弥撒铎·祖尔萨宁·基莱尔’?果然还是前一个听起来好一些吧?……”
“打住打住!”为免怒勒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弥斯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
“啊,如果你喜欢‘弥撒铎·祖尔萨宁·基莱尔’这个顺序的话,我倒也不会太在意。”
“刚才不还在问着,怎么就一副木已成舟的感觉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弥斯当即抗议道,“再说了,‘基莱尔’这个姓氏也太随心所欲了吧?!”
Kil’aire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银环”——大致是指弥斯扎小辫用的那个银环。
“很随意吗?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泽文老师肯定不会给我品味这么低的赐姓……”弥斯捂着脸,“如果不是您说过所有人的名字都是教会给起的,我几乎要忍不住怀疑奇拉的名字也是您给起的了。”
“……我的品味有那么差吗?”怒勒挑了挑眉,“虽然是伽尔撒东区教会给起的,但是作为一名贵族,稍微挑选一下的权力还是有的。”
“看在主的份上,还真是您的杰作……”
“我觉得念起来并不算难听啊,意义也颇具力量感,有什么不好吗?”
“‘力量感’……那绝对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应该用的描述啊,大人!”
Kiera,这个单词在古语中的含义为“反攻”、“反击战”——这也是它听起来那么像男名的原因之一。虽然用在男孩子身上的确是有一些潇洒威武的感觉,但用在奇拉身上,单纯只能联想到暴力吧……
“起个有点个性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吧?你小子就那么在意名字吗?”
“在我还没学会古语之前,那我确实完全不在意……”
弥斯一边说着,一边从伙计那里接过刚点的酒水和下酒菜,“您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让奇拉成婚的想法?”
“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思虑了很久的事情。”
怒勒拿起叉子戳进未全熟的羊肉里,血便立刻“滋滋”地渗出来,溢满了盘子。
“我怒勒·祖尔萨宁,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犹豫了许久,他突然这么说道。这一刻,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了许多。
“当初我的确希望奇拉能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希望她成为特殊的一位。你或许不会了解,在伽尔撒贵族的世界里,多数女孩儿都免不了那种命运,那种被亲情和家族荣耀所胁迫,不得已沦为家族棋子的命运。我不希望奇拉变成那样。我祖尔萨宁家族虽然在伽尔撒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圣骑士一族,但权势?作为一个因在战场上牺牲而硕果仅存的家族,那种东西也早就与我们无缘了。是啊,当初我的确希望我的女儿能特殊一些,希望她能违逆常规,我个人以为,那种为婚嫁关系和繁衍后代而存在的女人十分可悲。
“但如今,对她的特殊,对她命运的特殊,我大概有些后悔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但作为一个女孩儿,她或许也憧憬过那种生活吧?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她能过上正常一些的生活,享有正常人本应该获得的幸福,为男人所爱,为男人所珍惜——而不是畏惧。”
“……我对她倒不算害怕。”没料想到对话会突然变成这种气氛,弥斯在这个时候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答,“或许,还有点钦佩?”
“所以我想,如果是你小子的话,或许能……”
“我明白您的想法,不过……如果我拒绝的话,您不会生气吧?”弥斯略显谨慎地问道。他明白这位父亲虽然很少出现在女儿的身旁,但毫无疑问,他对女儿的关心是无可挑剔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当然不会,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怒勒耸了耸肩,“当然,我也没有半点‘你这个平民出身的家伙如果娶了我的女儿就能攀上枝头做凤凰了’的意思。”
“……您这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弥斯放下刀叉,摇了摇头,“我当然没有看不上她的意思。不过在某些事情上,或许我远比您要了解她。”
“我明白这一点。”
“奇拉啊,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她当女人看了。或许她也会有恋爱或是结婚那样的憧憬,或许她也没有想过,不过,比起伴侣,她更想要的还是一个对手,一个无论她是男是女都能全力以赴,并且配得上她实力的对手——而这就是我的角色。她是向着您这个父亲的道路在走的,这也就是她的真正愿望。在这种时候把婚姻这种东西强加在她头上,她肯定不会乐意的。”
怒勒不禁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眼神,“想不到你这小子已经能说出这么成年男人的话来了?”
“大人,我已经成年两年了……”
“噢,恭喜啊。”
怒勒修长的手臂横越过桌子,与并不情愿的弥斯强行干了杯。
“而且,我以前不是告诉过您,在梅耶撒我已经有了一位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斐莉丝。大人啊……是不是在您喝酒的时候,我说过的话都穿耳而过不留痕迹?”
“哈哈,怎么会?没有这回事。”怒勒摆了摆手,相当敷衍地回答。
“……”
“这么说的话,还真是可惜呢。既然在家里有了相好,在外边就不能招蜂引蝶了,比较难办啊。”怒勒啜了一口酒,悠然说道。
“我并不向往那种人渣的生活,大人……”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和奇拉相处起来就没有问题。”
“那是您的错觉。如果要我们俩相处,我们一定会从早打到晚……”
“有可能,但起码你不会被打死,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端着酒杯,怒勒吟吟地笑着。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比较耐打?!”
伴着牛血块和花椰菜,弥斯又仰头痛饮了一大口。掺着山梨汁和苏打的加冰苏雯娜酒,虽然还不是温暖的季节,也总是能让弥斯沉醉的味道。
“奇拉会不会爱别人我不知道,不过呢,我敢向您保证,她的身边肯定不会缺爱——夺人所爱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
“唔?是谁?”听到这话,怒勒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恕我不能说,那是隐秘的、还未公布的恋情。”
“作为奇拉的父亲,我就连未来的女婿是谁都没资格知道吗?这不公平啊!”
“……这成女婿也太快了吧?就算您不甄选,奇拉也不会就被这么简单搞定了啊?您都快是老年人了,就别掺和年轻人的事儿了。要是我随便就说出来了,那家伙肯定会恨死我。”
“不用担心,你得相信我的口风紧得很!”
“不行!”
弥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道。
*
酒足饭饱之后,弥斯放下了空杯。
“对了,还有件事情……我得向您打听打听。”
“说吧。”
“……我的黄金枝冠呢?为什么都两个月了还没有送到我手上,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做?”弥斯的脸色一沉,一副被偏心家长冷落了的样子,“虽然只是小孩子打架打赢的奖励,好歹是我第一次成为扈从冠军,这可不能欠着!”
“嗯?那东西还没到你小子手上吗?这个我倒是不清楚。”
“您可是风暴崖的副座……那您知道,有谁可能知道或者负责这个事情吗?”
“唔……那应该是贝汉默吧。风暴崖的锻造工房都是由他和他手下的侍从负责的,黄金枝冠虽然不是在这里打造的,但也要经贝汉默的手进行精加工——黄金枝冠上的纹饰全部都得经他的手。”
“精加工……呃,等等,贝汉默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