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得着……做到这份上吗……”
如果弥斯说自己一点也不害怕,那无疑是在说谎。不穿戴护甲参加剑术决斗,面对这样的对手,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不言而喻。
或许听起来,穿着铠甲参加无甲剑术比赛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毕竟那是“无甲”剑术。但事实上,着甲剑术和无甲剑术的区别并非是在比赛的时候是否穿着铠甲,更不是穿着护具的多少;更根本的,是一种技术规则上的差别。
着甲剑术,顾名思义,即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在正面战场上下马杀敌时使用的剑术。或许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所谓“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很显然,包括风暴骑士团的圣骑士们使用的斩魔者在内的大多数长剑,在面对以精良的冶炼技术锻造的全包覆板甲时都会显得力不从心。即便长剑的使用者拥有着像贝汉默大人那样的怪力,能够砍开质量普通的铠甲,但能够对敌人身体造成的实际伤害也已然所剩无几,更不要说一些高级别的贵族部队还会在板甲之下为自己的士兵再配备一层铆接的锁甲。
正因为如此,着甲剑术才应运而生。这种技术体系的主要特点是充分利用铠甲的保护,面对敌人寻常的进攻可以凶猛地突进,甚至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冲撞对手;当面对同样着甲的敌人时,针对对方板甲关节和接缝处的空当发起精确而有力的突刺,或是用一手握住剑刃中段以类似长矛的方式发起进攻的“半剑术”,以及甚至将长剑的配重锤作为钝器锤击敌人头部的技术。然而,由于设计精良的兰泽式板甲对身体的保护也已经相当完备,即便对于经验十分丰富的剑士,要在高速移动中精确刺中对手的关节接缝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许多着甲剑术比赛最终都以相互缠抱摔投的方式结束——如果能将对手按倒在地上,掀起头盔的面甲,要刺杀他就容易得多了。
所以,在着甲剑术中,无论剑士对敌人的铠甲表面发起多么凶狠的攻击都是将被视为“无效”;但在无甲剑术的规则中,这一点可就完全不同了。
与准备充分的战场完全不同,无甲剑术应付的是更为意义广泛的“遭遇战”——
无论是繁华的市场还是偏僻的小巷,一望无际的草原亦或是看似平静的乡间小道,这一切都可以是无甲剑术的“战场”。毫无准备的骑士,除了他随身携带的长剑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依靠;而不期而遇的对手所持的任何武器,哪怕是农具,都会对他没有铠甲保护的血肉之躯造成伤害乃至死亡。在旅途中,被突然现身的暴徒或是强盗乱刀砍死的无名骑士比比皆是。
在这种情况下,能指望得上的,只有剑——它既是你的武器,也是你唯一的防具。
只消在要害处轻轻刺上一剑,拔出来,再显赫高贵的骑士大人也会曝尸荒野。
人类的肉体实在是太过脆弱了,就算是使用未开刃的钝剑互相切磋,也实在太容易受伤;而如果顾忌伤到对手的话,日常对练也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因此,无论是切磋还是比赛,较为轻薄贴身但一样可靠的护甲都是必要的;与着甲剑术不同的是,按照比赛规则,击中护具的攻击将被视为产生了伤害——即视为“有效”的攻击,并能取得相应的点数。
从这个意义上说,放弃护具无疑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但弥斯当然不会这么想。与其称之为愚蠢而不考虑后果的行为,用他的话来说,他更愿意称之为“有风险”的行为。
诚然,即便为了不影响对抗双方的行动和“有效打击”的判定范围,专为无甲剑术制作的铠甲会以尽量轻便、贴身的原则来设计;但铠甲依旧是铠甲,并非由柔软布料所缝制成的衣物,而是由钢铸的板片拼接而成的。在严酷的冬季,多套几件厚衣服都足以影响人体的灵活性,更不要说在身上披覆铁片了——灵活性和防护力本身就是一对难以取舍的矛盾,为了铠甲的防护力必然牺牲其使用者的运动能力。而就算是完全不影响关节活动的轻便铠甲,由于其加诸于身的额外重量,在长时间的激烈对抗中,体力的额外消耗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缓缓体现出来。
换句话说,弥斯除了手甲之外,没有携带其他任何其他护具的原因,就是为了补足速度!
在奇拉的速度和反应尽数凌驾于他的能力之上的情况下,他需要抓住任何能够哪怕只缩小一丁点奇拉优势的因素,哪怕只有这么一丁点,他也绝对不能放过。一丁点,一丁点,如此累计,那么或许有机会反转奇拉那实力上的巨大优势——这也是他选用了与奇拉相同的手半剑,而不是更长但却更重的双手剑的原因。
决斗当然不是可以精确做出数值计算的简单问题,弥斯当然也不可能清楚地知道需要积累多少优势才有可能让形势最终向自己倾斜——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抓住每一点可能利用的机会!
同样地,他也了解自己这么做的风险——
一旦败下来并被奇拉所伤,那么他很可能会即刻丧失战斗力——
例如,被钝剑刺瞎一只眼睛。
“噢,不选双手剑吗?”当弥斯拿出自己的武器时,奇拉的得意不言自明,“你以为靠这种小伎俩就能赶上我的速度了?”
“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没有料到自己的意图如此轻易地就被奇拉看穿了,弥斯多少感觉到有些泄气。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奇拉虽然仍旧傲气十足,但她的观察也细致小心得过了分。
“看看周围吧,照顾你的人也已经到齐了。放心,他们会马上把你抬回去的。”
奇拉神气地挺着胸,指了指她的身后——除了围观的扈从和士兵,为了预防紧急出现的伤情,身穿白衣的修女们与在教堂供职多年的圣徒比恩(Bien)阁下也已经就位;如果在决斗的过程中,任何一方受了严重的伤害,他们都会即刻终止这场竞赛。
“不过没有用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深埋在面甲里,奇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像四肢被砍断,内脏从肚子里掉了出来,或者是眼珠子被钝剑捣烂这种程度的情况,就算是圣迹也是无能为力的哦?”
“……这样啊。”
面对奇拉显而易见的威胁,弥斯所能做的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说再多废话只会动摇自己的决心,这也就正中奇拉的下怀了。
“无动于衷么……我可是出于好意。”
奇拉耸了耸肩,终于提起了手中的剑,并在身前似耀武扬威一般挥舞,快得令人目眩。
“也罢,只需要一回合,你就会退出游戏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大小姐?”将剑置于身前就绪,弥斯的表情认真得可不像是在说笑,“我是来这里,粉碎你的胜利的!”
“嘁,区区一条狗,倒还得意起来了?!”奇拉骤然提高了声调。看样子,她开始被惹恼了。
“愤怒的黑豹可不好惹啊……”弥斯暗自想道,“虽然头脑会变得简单,但着实会凶狠好几倍啊……”
尽管这样,弥斯依然又一次试探这头黑豹的忍耐极限。既然是事先定下的战术,那就一定得贯彻到底才行。
“我倒没有得意——至少得等我赢了才行。”弥斯用挑衅的目光回望着那头凶蛮的豹子,“这一次,主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主可不会站在失败者的那边。”奇拉咬着牙回敬道,她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的确呢。”他自信地微笑着。
*
“唔……气氛倒炒得挺热烈啊……”
“丹希大人……我只想知道,作为一名体面的圣骑士,您能不能不要趴在别人的头上,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
“有什么关系嘛,都是自己人……你这小肩膀,得多加锻炼才行啊!”刚刚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潘迪亚·丹希大人毫不见外地从后面出现,屈身撑在了艾思的肩膀上,若无其事地啃着一个苹果,“泽文那小子呢?……他居然没来吗?他这爹噢不,他这老师当得,啧……”
“泽文大人,或许在忙碌吧。大人毕竟是代理圣座,事务繁多。”加布带着略有些尴尬的笑容解释道。他也知道,自从进入风暴崖以来,弥斯和自己老师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些糟糕。
“我可不相信这种鬼话。”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丹希扫视了一下场地,“没想到这种决斗还能有这么多人呐——”
“我觉得,泽文大人会来的。”艾思以相当肯定的语气判断道。
丹希挑了挑眉,“噢?你怎么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
“得了吧,感觉。泽文那家伙,八成还没起床……”
咬下最后一口,丹希忽然猛地前倾,将苹果核突如其来地扔过正在对峙的弥斯和奇拉之间,扯着怪异的嗓音喊道:
“开战啦!!!”
似离弦的利箭般,奇拉·祖尔萨宁已经朝弥斯扑了过去。
“我就想知道您在干什么啊?!”支撑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伏身趴倒在地上的艾思忍不住大喊道。
“既然还没有人主动担任裁判,由我来喊有什么关系啦?……呦,似乎已经结束了哈?”
“什么?!!!”
*
在所有人惊愕与迟疑夹杂的目光之下,负责医护的修女和圣徒阁下已经朝弥斯的方向赶了上去。
“哥哥!!”“弥斯!!!”
奇拉·祖尔萨宁的剑已经从守姿垂下,新鲜的亮红色血流顺着刃面缓缓淌下。即便是立即得手了,她依然不忘收剑回来,以敌挡对手被刺中之后出于惯性可能挥出的最后反击——这是在成百上千次的习练和切磋中被身体牢牢记住的反应。
“真可惜……不过抱歉了。”
奇拉挥臂利落地甩掉剑上的血迹,将其直搠进脚下的土壤,就地立在自己膝前,任那残留的血迹逐渐渗入地面。
“再怎么挣扎,你也不过是一条任我宰杀的狗。虽然我对狗肉没有爱好,但咬人的狗必须得到教训。”
弥斯跪伏在地上,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血液不住地从他捂住脸侧的指间渗出来。惊吓与恐慌将他的血液封冻,使他无法动弹半分。
“……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怎么会?!”
在那一刻他甚至没能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一击,甚至比训练时泽文老师的出手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把手放下来!”
比恩阁下已经赶到了他的边上,厉声命令他道。这样是没法察看他的伤势的。
弥斯照做了。
牢牢捂住脸侧的手刚刚放开,他的上半边耳朵便立刻耷拉下来,就像刚从绞架上被解放的死刑犯毫无生气的头颅。一道深深的挫伤撕开了位于右眼下方的皮肤,正在那突出的颧骨位置,鲜艳的红迹直指已经血肉模糊的耳根——
他下意识的反应保住了他的眼睛,但他的耳朵却被撕烂了一半,堪堪吊在那还连接在脸侧的皮肤上。
“马上拿纱布来!紧急处理!”
那位阁下吩咐随同的修女道,声音很大,然而弥斯却一点都听不进。
他还在努力回忆刚才那惊魂一瞥间发生的一切。
*
“奇拉……她一开始负剑于身后,以怒式径直冲过来……然后呢?”
“然后……我……举起剑……准备与她交剑,阻挡她的攻势……她看上去……想要做出凶猛的斩击……但她从那个位置,应该是砍向我的左侧……才对吧……”
在修女们手忙脚乱地为他固定裂开的耳朵的时候,他尽力理清楚自己当时的思路。
由于在册子里见到过奇拉凭借迅猛的上步怒斩接刺击,拦截对手剑路的同时瞬间封喉,“啪”地一声即刻结束战斗的招式,弥斯格外留意着奇拉的怒式起手。那是一种同时攻防的精妙技术,以奇拉的时机捕捉能力、距离感和速度的话尤为致命。到此,弥斯清晰地记得,自己是特意留意了来自他左手侧的这一招的……
但是……
但是奇拉并没有挥出那一记怒斩。弥斯被命中的是右脸,也就是说她的攻击是从她自己的左手边发起的。
弥斯的右脸依然火辣辣的,尤其是当不那么细致的修女不小心碰到的时候。有经验的士兵会知道,当经历过异常激烈的厮杀的时候,人很容易忽视身体上的痛苦;但如此突如其来的开始,如此突如其来的结束,他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开始发热,血液还没有开始沸腾。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任何一处伤痛,清清楚楚。
“所以,是刺击!”从那明确的痛楚中,他开始明白了奇拉在那个瞬间做出的行动。终于,惊魂稍定的他逐渐找回了那一段短暂的记忆,奇拉那一刻全身舞蹈般流畅的“势”也隐约回溯到了他的眼前,那让他惊魂未定的身影——
她的左腿顺势跨上来,佯装抬手作出劈砍的预备动作——
她手上的动作如此之大,令人自然而然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这一击将会势大力沉——
然而此时,她的右腿并没有上步的意图。
借着冲过来时候的速度,她的右腿微屈抬起——
以左腿为轴,胯部带动身体华丽而流畅地返身旋转,如北民少女的天鹅之舞般转过身来——
噢不,那不可能是柔弱的天鹅之舞——那是敏捷而充满力量的黑豹之舞,就像饥饿的豹子作出假动作迷惑对手,却猛地由另一侧扑上前,咬开可怜猎物的侧喉,并就此宣布它的死期。
奇拉就像这样,以自右侧发起的怒击为幌子,在猎物还没能意识到的瞬间就转变为自左而下的舍身突刺,不仅精确地瞄准了弥斯的眼睛,同时也完美地用十字护手卡死了弥斯剑刃的行动轨迹。
而在收回这一击的过程中,她还不忘提起剑防止反击。
弥斯的冷汗流了下来,混杂着血液,沾湿了修女刚为他缠上的纱布。那一击虽然没能命中他的眼睛,却狠狠地刺在了他的面骨上,并顺势滑下来,直至耳朵;未开的剑刃虽然不至于把他的骨头凿穿,但也挫裂了他脸上的皮肤,并撕扯开了耳根。
如果不是这些天的训练起了作用,使他作出了本能的防守反应,他一定会这样被捅穿眼窝——她正是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瞄准了眼睛来的。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一招。虽然对付其他人风险不小,但对付你还是足够一击必杀的。”
奇拉环抱起双臂,仿佛在享受胜利的果实,胜利将她怒意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骄傲。
事实上,她几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你真以为,只有你会针对我吗?——你真以为你让你弟弟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训练时,我会注意不到吗?”
听到这话,艾思的脸骤然变得煞白。他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同奇拉投过来的高傲目光对视。
“你以为那天晚上我何以等了这么久才决定带人去救你们两个笨蛋?猜猜看?”
紧含着下巴的艾思低声自语,他一激灵间明白了奇拉的用意:“为了了解哥哥的体力……”
“我早就发现你弟弟已经不行了,只不过想看看以你的体力究竟能坚持多久罢了。”
奇拉耸了耸肩,“既然你的体力有可能对我造成威胁,那么我只要一击结束战斗就好了。这样也正合我意。”
弥斯咬起牙,不甘心地握紧双拳,在地上刨出两个土坑。
“你那不切实际的梦结束了。”奇拉说,像是作出了毋庸置疑的宣判。
“可恶啊!!真的……真的挡不住吗?!”
他陷入了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