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技术叫做‘单臂揣’,是利用控制对方的一只手臂,扭转腰部把别人抛摔出去的摔跤技术;祖尔萨宁小姐用来折断你哥哥手臂的那一招就是这个技术和关节技结合的变种。”
“哦?”听到是自己领教过的招数,一旁的弥斯立刻来了兴趣。
“像这样,一只手控制住对手的手臂或者手腕,另一只手从腋下夹住对方的上臂部分,从而控制住整条手臂。然后,只需要上步,转身......”
加布的话还没说完,艾思就已经仰面躺在了沙地上,甚至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一旁仍然扎着马步的弥斯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是这样......”
“你来试试?”加布拉艾思起来,笑着鼓励道,“应该能行的。”
“这样......双手抓住你的手臂,对吧?”
“动作没有问题,只是不要两手同时伸出去抓......否则对手立刻就会明白你的意图了。”作为艾思临时的摔跤老师,加布仍然显示出了惊人的耐心和温柔。
“......之后呢......我没看清你刚才是怎么做的......”
“用力地扭转腰部,带动整个身体转过来。”
“这样吗?......好像,不对......”
“......看在主的份上,你要把自己的腿拧成麻绳吗,艾思?”弥斯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一旁笑成了个傻子。
“脚步也要和腰一起协同啊......”即便是极富耐心的加布也忍不住做了个扶额的动作。这孩子的肢体协调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加布还是马上补充了更详细的分解说明:“首先你要右腿上步,然后抓住我的手腕。”
“......这样?”
“......右腿上步的时候要抓左手,同手同脚是不对的。”
“......抱歉。”
“然后,转身的同时用右手从腋下穿插进来,夹住我的上臂;转身的同时注意左脚要顺着身体的转动撤回来......对,就是这样。”
“然后呢?”
“然后就将你扭转腰部积蓄的力量尽数释放出来就可以了。转身的过程中如果你半蹲或者跪下来的话,对手就会像山上滚落的巨石一样,从你的肩膀上翻滚下来,平躺在你的面前了。”
于是艾思卯足了劲儿,猛地将加布的手臂向前拽,同时按照他的解说,半蹲了下来。
但他并没能成功地把加布从自己的肩上甩出去。
——事实上,加布的身子直接压倒在他的肩上,把他压趴了。
*
加布连忙把艾思从地上拽起来,但狼狈不堪的艾思已经啃了满嘴的沙子。
“你的腰部力量......还是......不够啊......”纵是耐心如加布也终于摇起了头。尽管他明白这么说只是在扑灭艾思的幻想,但事实如此,他已经找不出更委婉的说辞来了——他实在不愿意仅仅为了安慰他就在他面前说出违心的谎言。
摔跤是一项比拼力量和技巧的格斗技,但在技巧之前,首先是力量。以艾思的力量,他是完全不可能有机会能摔倒奇拉的,一点机会都没有。
甚至不如说——艾思他,完全没有运动才能。
艾思垂下头颅,摇着头,脸上交织着由于自己的无能滋生出来的强烈痛苦。
只是,他没有哭。
“......这招不行,我们可以试试别的吧?对吧,加布?”作为哥哥的弥斯也还是没法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此沮丧,安慰道。
尽管实在不愿意说谎,加布还是心软了。
“是啊,艾思,我们不妨尝试一下抱单腿摔吧,那对你来说应该会容易得多。”
“我只想知道,”艾思突然发话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感觉,“那......会有用吗?在面对奇拉·祖尔萨宁的时候?”
“......也许......”
“你已经在心里知道那不可能会管用的,对吧,加布?”艾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像是在质问一般。
“......我......不知道......”加布已经没办法再对艾思继续说谎了。他当然想直接回答“是”,但那不仅摧毁了艾思的梦想,也摧毁了弥斯一直以来做出的努力。
他也很担心这对兄弟。
“会管用的!”但弥斯还在试图安慰他,希望他能够燃起斗志,“只要努力的话,一定会管用的!”
“闭嘴,你这牛皮王!”艾思终于爆发了,带着近乎崩溃的颤抖的声音,“我根本就做不到!!!为什么你要给我这种没有希望的希望啊,哥哥??!为什么啊?!”
“闭嘴,你这没志气的小子!”弥斯也怒了,“我是你哥哥,我说你做得到,你就一定做得到!!!”
“是你该闭嘴,你什么都不懂!!”
“你闭嘴吧!!好好练不行吗?!”
“你闭嘴!”
“你给我闭嘴!”
“你才给我闭嘴!”
“别吵了,你们两个......”
加布试图调停,但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了,以致于那两个正互相叫骂的孩子一点也听不见。
而从来不擅长大声叫嚷的他终于也急了。
*
历来温和的特拉·加布利费瓦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一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腕,拽到一起,紧接着双手抓住他们的肩膀,同时右腿猛地穿插在两个人的膝弯,轻轻一挤,瞬间将两个吵得正欢的孩子一齐放躺在地。
不得不说,这招奏效了。两个人都同时闭了嘴。
两兄弟互相挨着,都仰面躺在摔跤场的沙地上,望着风暴崖上空密布的云雾。今天又是没有太阳的日子。
“虽然在我听人说过,亲兄弟之间,越吵架感情越好,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免了吧?”哪怕是刚刚放倒了两个人,半蹲在他们身边,加布的言行仍是那么优雅得体,笑容仍是那么温暖柔和,柔和得如同天边的云。
不是风暴崖的云,而是梅耶撒的云。
过了好一会儿,艾思第一个开口了。
“我要从最基本的开始。”
“什么?!”弥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从头开始学摔跤,从最基本的动作开始学起。”
“那样的话,时间可能会不够的......你真的想好了吗?”平躺着的弥斯扭过头看着他,但艾思的目光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遮蔽白日的层云。
“就算前功尽弃,我也想这么做。既然本来就没有多少可能,不如真正学点东西。”
“别这么说啊,到时候肯定会有机会的!”
艾思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仍然躺在地上的弥斯身旁。在此刻的弥斯看来,艾思那瘦弱的身板似乎变得稍微高大了一些。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礼拜待在风暴崖了,我会尽我全部的努力,就算看在迪里埃阁下和这么帮助我的你们的份上。”艾思的双眼依稀泛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这一次,我想要认认真真地,真正带点东西回去。”
“......什么东西?”
“关于一项我从没接触过的新的东西的学识。我想尝试以接纳一门知识的方法,去接纳摔跤这种搏斗术,而不仅仅只是将它作为取得胜利的唯一手段。”
“看在主的份上,你们这种文绉绉的家伙,我还真是不懂。”尽管弥斯接连摇着头,他还是笑了。
“说起来......”艾思依然睥睨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你还躺在这做什么?赶紧给我起来,你占了我训练的位置了!!”
“你以为我不想起来吗?”
“那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弥斯没好气地回答,“刚才保持那个站架......太久了,我的腿......似乎站不起来了......”
*
风暴崖教堂。
“你这熊小子,感觉如何?”希洛宁·迪里埃阁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大腿外侧,希望看到他的反应。
“酸软,无力......”
“明天你就该痛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只是过度使用造成的肌肉酸痛而已,过几天就会好的。”老圣司微笑着调侃道,“不过你还真是常客啊,弥斯,我倒希望你在我上圣课的时候能有如此高的到座率。”
“但根本就没有‘座’吧......”
“想成为骑士的人,这点苦都吃不了?”老迪里埃挑了挑眉。
“也不是吃不了......”弥斯挠了挠头,“再说,您看我最近也没怎么逃吧,阁下?也没睡觉吧?”
“你会这么听话,那就是被老师抓现行了?”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不过这可不是主要原因。”
“那你有什么原因?”
“我能不说吗,阁下?”弥斯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是我的秘密。”
“你还有秘密了,好好好,我不问。”老迪里埃笑着摇了摇头,“那我来考考你,‘骑士’在古语里怎么说?”
“‘Chaennia’!这个我绝对不会记错的!”
“‘正义’呢?”
“‘Vinin’!这个我也很肯定,因为我在梅耶撒就认识一位维宁牧师,印象很深的!”
“你肯定还不够认真,因为‘Vinin’的意思是‘正义的’,‘Vinina’才是‘正义’。”
“也没差那么多嘛......”
“那‘荣耀’呢?”
“‘Akila’!”
“是‘Akira’才对吧?”
“差不多啦,差不多......”
“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恐怕就像你和艾思之间的差别一样大。”
*
提到艾思,弥斯突然就接不下去话了。
他凑近玻璃彩窗,透过那华丽的色彩勉强能看到下面操练场上的情况。尽管那些人看上去都像蚂蚁一般大小,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仍然在努力练习着宫廷摔跤基本功的艾思和在一边指导着他的加布。
“果然艾思还是凶多吉少吧......”弥斯满面担忧地喃喃道。
“你还是在担心那孩子。”
“我当然担心他,他是我的弟弟......您不担心他吗?”
“我着实担心他的天赋被埋没。”迪里埃阁下点了点头,脸上不再浮现笑容,“但说实话,那孩子的确不是做士兵的料。非要让他待在骑士团里,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沉默了一阵之后,弥斯突然又问道,“阁下了解贝·弥丹诺大人吗?”
“看在主的份上,你问的是谁呢?”迪里埃再度露出笑容,“我能不了解吗?他们三个,我都再了解不过了。”
“他们三个?”
“莱格尼斯、埃桑和弥丹诺,他们三位是风暴骑士团中仅剩下的老一代圣骑士了,与我也共事过许多年。所幸我还没有老糊涂,还能记得大部分的事情。”迪里埃阁下的目光微微地迷离,似乎正在努力地找寻残存的记忆,“不过他们三个远在我来到风暴崖之前,就是经年的战友了——唉,那几位还真是没有老战友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老滑头。”
“您是在说老麦登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老阁下“哼哼哼”地傻笑了几声,似乎是被自己唤回来的记忆逗乐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题了,“噢,弥丹诺,弥丹诺,别跑题了。”
“那位大人过去是什么样子?”
“那家伙倒是没有变过,一直是个谨守自己骑士道义的、严肃认真的家伙,就算是和老战友,他也几乎从来不谈和正事无关的事情,给所有人一种生疏的感觉。不过在了解了他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这位冠军是很有人情味的。”
“弥丹诺大人还是风暴崖的冠军?”
“很早之前的冠军了,那时候他们的头上都还找不见白发。他们仨都是骑士团的中坚战力,但要问起谁是他们之中最骁勇善战的,纵是另外两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是那家伙,贝·弥丹诺。毕竟,他是他们三个中最认真刻苦的一个,他甚至还掌握了许多现今已经几乎失传了的古流武器。如果真能由他来担任艾思的老师的话,毫无疑问,无论艾思有多么没有天赋,他也一定能成为一位堂堂正正的骑士。”说到这里,老迪里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和那位举止高贵、作风严谨的冠军相比,近些年的冠军都是什么样子啊......”
老圣司的回忆无意中吊起了弥斯的兴趣。
“那另外两人呢,莱格尼斯圣座和老麦登,他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年轻时候,他们也是风暴崖最默契的搭档。甚至可以说,整个骑士团里只有莱格尼斯能跟得上埃桑那家伙的想法。在那时候的风暴崖有这么一句话:只要由贝·弥丹诺带头冲锋,那么风暴骑士团就绝对不会在战场上后退半分;但如果由麦登·埃桑和谢宁·莱格尼斯两位来指挥整场战斗的话,风暴骑士团就绝对不会失败。”老迪里埃顿了一下,露出戏谑的微笑,立刻补充道,“当然这并不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就那么好了吗?”
“关系好?”老迪里埃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们俩可是风暴崖历来关系最糟糕的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势不两立。”
“但您刚刚说......”
“没错,我刚刚说了,他们俩的确自小就是合作无间的伙伴,一起在这些城墙里面成长、训练,是最有默契的组合;然而他们两个却又互相是圣座之位的唯一竞争对手。埃桑一直坚信自己比看上去忠厚老实的莱格尼斯机智多谋,更有资格领导整个骑士团,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上一任圣座,已逝的维拉伦·西萨尔(Veralum Sycsar)大人最终还是选择了莱格尼斯作为他的继任者。这对埃桑打击很大,以致于他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骑士团,并发誓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他现在不是......”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最终埃桑那家伙还是释怀了,在莱格尼斯的不断请求下,他终于还是归团了——毕竟他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亲密的战友,而他也还一直挂念着这座看起来古老陈旧但却充满了过往回忆的城堡。”
“可以看得出来,老麦登的确深爱着这座城堡。”弥斯点头赞同,又说道,“不过我也觉得应该由莱格尼斯大人来当圣座。”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你的感觉恰好和西萨尔圣座的感觉一模一样?”老迪里埃不禁笑了。
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许吧。”
*
老迪里埃缓缓地从床边站起,顺着弥斯的目光也向窗外的操练场望去。因衰老而轻微凹陷的眼睛聚焦在远处,那华美繁杂的色彩便在眼前模糊了,交融作一团。
“对于艾思,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试着平静下来吧,过多的担心也毫无用处。”
“但我总觉得,我还能做点别的事情,我还可以帮上忙......否则,作为他的哥哥,我也会愧疚的。”
“你总会觉得你能帮上忙,当你对某人心怀愧疚的时候。但或许,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忙。”
“......但他一个人,能行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老圣司的嘴角露出微笑,伸过瘦削的手臂,轻轻托起床头早已经燃烧殆尽的香脂提炉,“如果主把一切事情、他的一切安排都和盘托出,你觉得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你会期待未来吗?”
“我会......期待好的未来。”
“但如果你已经知道要得到这些好东西了,那不就像是你理所应当得到的东西吗?你还会为之欣喜吗?”老迪里埃转头看着弥斯问道,“就像你已经知道你每天都会得到午餐,那么你还会感激这顿午餐吗?”
“......大概......不会吧......”
“你觉得风暴崖的午餐如何?和你在家乡的时候吃的东西相比怎么样呢?”
“当然要好得多!在梅耶撒可不是每一餐都吃得上肉的......没有牲祭的日子里,有时候一个礼拜都不见得能吃上。”
“那你初次发现这里每餐都有肉的时候,你是否感到惊喜呢?而现在,你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每次看到那些珍贵的肉食,你还会感到那样欣喜吗?”
“......不再会了。”
“那么,其它好东西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老圣司轻轻地咳了两声,这才继续下去。
“要知道,我们人啊,从来都是贪婪而不易满足的。所以主禁止人得到知晓一切的能力,因为当人们知道了什么是理应拥有的,他们又会转而去渴求所不应当拥有的东西。他们会哭喊,会诅咒命运,会质问主自己为什么得不到这些东西?他们会诅咒主的不公,却忘却自己已经收获了并理所当然地视为己有的东西。”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是一件好事?”
“只有努力去争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的东西,并最终得到了,人们才能收获片刻的满足,难道不是这样么?你现在满足吗,弥撒铎,已经成为了一名骑士扈从?成为骑士以后,你会满足吗?成为圣骑士以后呢?就像我曾经问过你的一样,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你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在那之后呢,你就心甘情愿躺下等待圣天使前来带走你的灵魂了吗?”
“我......我从没想过那么远。”
“就目前来说,那些目标对你而言都是未知的,它们中的一些甚至是目前看上去不可能做到的——正因为如此你才要用你的时间、你的岁月去争取。”
“您的意思是,我们追求的这些,其实不过都是为了自我的满足罢了?”
老迪里埃笑了,“我的意思是,艾思的未来,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是个未知数。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是不知道的,主不会允许我们知道,至少现在还不。无论你帮多少忙,你也永远不可能保证艾思一定能通过弥丹诺为他准备的考验,但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其实才越值得期待;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心来,相信主的安排呢?毕竟,现在有一些好事情我们还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好事情?”弥斯抬起头,满脸疑惑地问道。
“我让他们用蜂蜜泡了点玫瑰茶,”迪里埃阁下的微笑始终平和而耐人寻味,“要来尝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