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内室的矮门,丹希大人便轻易地将弥斯甩到墙上,并以肘部将弥斯的脸牢牢地顶在上面。
“你应该知道风暴崖城堡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吧,蠢货?”丹希大人气势汹汹地逼问道。
“我......我知道,对不起,大人!!”弥斯咧着嘴,吐着舌头认错道——这样的动作并不是为了向丹希大人挑衅做鬼脸,而仅仅是因为那位大人腋下的汗味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你小子是缺心眼吧?当着我手下的人跟我大声说这个事儿?你这么笨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入风暴崖的?”丹希毫不留情地嘲讽着,却终于放松了那让弥斯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制,又朝内室里瞟了一眼——所幸那位士兵的注意力还在那些个令人头疼的棋子上,他依然还没有能够研究出合适的应对,“怒勒那家伙呢?”
“.......报告大人,他在下面等着。”弥斯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回答道。
丹希大人叹了口气,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跟我来吧。”
*
潘迪亚·丹希大人打起燃着圣灯草的火把,领着这两人一马顺着城墙方向往北走,来到了前院园林北侧,坐落于塔楼前的风暴崖公墓。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造访公墓当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旅程,凭借火把的亮光也仅能依稀辨认出那些整齐排列得就像正在列队的军阵的方石墓碑的轮廓;由锈迹斑斑的粗铁丝缠绕成的拱门和围栏横在他们面前,脚边的草地里不时发出莫名的窸窣声音,这一切都让弥斯十分不安。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他忍不住向走在前面的两位长官发问道。
“悼念先烈。”丹希大人作出了一个显然不可能真诚的回答,同时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害怕了?”
“......没......没有......”
“这里埋葬的都是历代最伟大最高尚的圣骑士们,”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没什么好怕的。”
“除非你会吓得尿在裤裆里,”丹希大人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就算是再伟大的圣骑士也免不了要找点乐子的想法,不是么?”
听了这话,在后面牵着怒潮的弥斯不禁打了个寒颤。拉弗诺尔山山顶的夜晚实在冷得瘆人,整个墓园的气氛也过于安静了,任何风吹草动的惊扰都能听得异常清晰。他连忙撵上那两位大人的脚步,他可绝对不想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被落下。
简单陈陋的石板路从墓碑之间蜿蜒而过,有些石块已然支离破碎了,但仍然被脚下的沃土牢牢固定在原地;石板的边缘长满了苔藓以及青葱色的杂草。弥斯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的石板,以免不小心踩到青苔或者夹缝而滑倒;行走在这条小路的中央,借着火把的光朝远处眺望,那数量庞大的碑林也的确令人震撼,尤其是考虑到这每一处墓碑之下都埋葬着一位为了主和帝国在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有些甚至是同第一皇帝并肩作战过的传奇英雄——弥斯不禁想象到,此刻,在这安宁的夜里,英雄们的灵魂都在夜幕中默然注视着他们这些后辈的画面。
两位大人的脚步在一排墓穴的石门前停了下来;那些覆盖墓穴入口的石板都相当巨大,看上去已经完全封死了。
丹希将火把凑近墓穴的石板门,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古语字母。
“伟大的圣骑士,我亲爱的挚友和领路人,
伊拉尔德·耶力(Irald Yelie),
安睡吧,您的旗帜我已经接下了。
——潘迪亚·丹希,圣显历2841年夏。”
*
丹希大人从兜里取出一柄钥匙,插进了从碑文上部雕刻的圣三角形状凹槽中,墓穴的石门后便立刻传出了像金属敲击的清脆声响——石门的边缘立刻弹开一条薄缝。
“这......这......这......这样不好吧......”发觉了丹希大人想要进入墓穴的意图,弥斯吓得直哆嗦,“我们......我们还是别打扰别人长眠吧......他或许......会不高兴的......”
“放心吧,他长眠的地方不在这儿——他死的时候连尸体的灰烬都没能留下来。”潘迪亚·丹希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用五指伸进石板门的缝隙中,将它拉开,“这是条密道,直通拉弗诺尔山山腰的林地。”
“从那里去穆尼安德特就很近了。”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补充道。
说着,丹希大人又弯下腰,从腰上解下一个牛皮水壶,毫不客气地硬塞到弥斯的怀里,“一定得给我装满!”
“可......可我没有钱,长官......”
“这点你就不用担心了,你身旁那位会付酒钱的。”丹希露出狡黠的笑容,拍了拍怒勒的肩膀,“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明白了,长官!”
“进去吧,只要记得在一时之前回来,”丹希将火把交给怒勒,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屁股坐在石板门一侧的石坎上,“过时不候。”
*
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举着火把在昏暗的隧道前面开路,走道四壁除了用于支撑的建筑结构之外简陋得连一盏烛台都没有。整个隧道的空间也颇为狭窄,只能勉强容纳一人一马通过。不知道究竟有多长的路途,看不到隧道尽头的光亮;火把的光芒变得黯淡,四周的空气也似乎像凝固了一般死气沉沉,给人一种压抑沉闷的感觉——就好像着实在墓穴里的感觉。
这并不是心理作用。
“大人......我有点......”话说到一半,弥斯就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地吸进一口气,这才得以继续,“......喘不过气......”
“这是条很古老的地道,平时都是封闭的,喘不过气是正常反应。”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看上去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地道的很多地方都有气孔,所以没必要担心窒息。只要让你的身体习惯了就会好很多了。”
“好厉害......您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我敢肯定泽文以后会教你怎么控制呼吸的节奏的,这对于风暴崖的每个士兵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训练。”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我们有时候会许多环境严苛的地方遭遇敌人,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的话,体力很快就会耗尽;除此之外,无论是摔跤还是剑术,对于大多数格斗术来说,调整气息也是非常非常关键的一环——在激烈的战斗中能够保持呼吸平稳的人,能够保存更多体力,从而拥有更强的耐力。这些都是需要经过长时间训练的。”
“好厉害!”
怒勒举起火把,抬起头,让弥斯能够看清周围那些经年的磨痕和锈迹,“这座隧道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一皇帝时期,风暴崖刚刚建立的时候。由于坐落在孤山上,为了防止被围困,第一皇帝主持修造了这条地道,通过它骑士团就可以绕过城墙外监守的敌军,朝对方背后部署重骑兵部队。一旦突围时机成熟,城内的部队便会和城外的部队里应外合,夹击敌人,到那时候他们想撤退都来不及了。”
“原来是这样......”弥斯也抬起头,那些由金属和木质结构组合而成的支架上的确充满了陈旧感,甚至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坟场的味道,说实话并不好闻,“但是......外面的那块......石碑......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旧......”
“噢,你是说墓穴入口处的那块石板门?那的确是近些年才换上去的。”
“那是什么人......的墓碑?”弥斯尽管喘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还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似乎是......丹希大人的......什么人?”
“像野狗一样到处乱嗅可不太好。”祖尔萨宁大人瞥了他一眼,语气倒并没有显示出十分责备的意思。
“对不起,长官。”
“不过,那家伙也应该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那是他的老师,也是一位可敬的老圣骑士。距离耶力大人战死在穆尼安德特,算起来大概也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应该还在伽尔撒的皇家骑士团服役。”
“您还在......皇家骑士团......服过役?!”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说起来又会没完没了。”祖尔萨宁大人似乎对自己的往事并不愿意多加提及,只是马上把话题扯了回来,“别看那老小子那副整天没正经的样子,在泽文之前,他也是被称为天才的上代冠军骑士——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从扈从晋升为骑士,又过了两年,因为在穆尼安德特立下大功就毫无争议地直接受约成为圣骑士。那家伙啊,倘若再年轻个十年,是绝对能和泽文那小子一战的。”
“四年......”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祖尔萨宁突然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和你一样,丹希也并非出身于什么优秀的贵族血脉,而是完完全全的、连族姓都没有的平民。”
“真的吗?!”弥斯听到这里当然很高兴。既然同为平民出身丹希大人可以做到的话,自己或许也能做到与他一般伟大的成就。
“而且我告诉你,那家伙一开始就是个强盗头子。如果不是耶力大人发现了他的才能,恐怕他就只能干坐在监狱里等着被绞死。”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挑了挑眉,一边漫不经心地叙说着,一边继续朝隧道的深处走去,“‘丹希’这个姓氏也是耶力大人在他成为骑士的时候赋予他的赐姓。当然,丹希那家伙也没有辜负耶力大人的期望,成了他三个学徒中最出众的一个——他甚至连耶力大人那酷爱下棋的癖好也一并学了来,以致于在这风暴崖除了莱格尼斯之外,他已经找不到对手了。”
“但......耶力大人......他牺牲了......”
“耶力大人正是牺牲在那场令丹希那小子立下卓越功勋,而且被拔擢为圣骑士的战斗中。”祖尔萨宁大人摇了摇头,“别看他那样,其实他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耶力大人的牺牲对他打击很大——要不是老莱格尼斯劝他,他几乎差点就拒绝了亲自提出要为他授圣约的皇帝陛下。”
“那......可真糟糕。”
“其实也没那么糟,会走上圣骑士这条路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过去的。”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我们选择这条路的那天也都知道,会有一些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虽然事情会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多多少少有了准备。”
弥斯沉默了,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回应这样的话。
“倒是你小子,真的想好了吗?”副座大人突然这么问道。
“我当然......”
“不用急着回答,你还有的是时间。”怒勒·祖尔萨宁抬手打断了弥斯的话头,尽管他没有回头,他当然知道弥斯想说什么。隐约地,弥斯竟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些父亲的影子——并不是他自己的父亲,倒像是“某一位父亲”的影子。
“果然没有比找个人闲聊更能打发时间了,这条隧道还真挺长的。”才安静了一会儿,怒勒又忍不住发出牢骚。
“大概......要......多久啊......”弥斯感觉自己的喘气声愈加地明显了,甚至像是在他的耳旁轰鸣一样。他感觉自己甚至连一口气读出一个完整的长单词都稍微有些困难了。
“半时吧。”
“我的......主啊......这么......长吗?”弥斯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问道。忽地,随着自己的脚步走过,他依稀注意到隧道四壁那些支架结构里一直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大人......这个......”
“嗯,怎么?”
“......隧道......有没有......塌过啊......?吁......”
“当然塌过。”副座大人的回答令弥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修筑于两千多年前的东西,虽然一直有修缮,不过因为结构太旧发生塌陷的事情在过去也是有的——大概几十年会发生一次吧?”祖尔萨宁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淡定得令人发怵。
“......上一次......吁......塌陷......是什么......时候......?吁......”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我又不是书记官。”
“那......塌了......怎么办......?”
“祈祷。”副座大人耸了耸肩,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