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缪尔洛(Mulro)夫人生下她和内安德先生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孩子的性格会与当初教堂那位赐名的牧师的本意截然不同。
根据《圣约》的记载,在莫莱希尔(Moleciel)大陆最原始、未开化的时期,人们使用着数量繁多却又简单低级的语言,直到主的使者圣拉斐尔显现于伽尔、冈萨尔和麦尼三位伟人,不仅以主的道启发他们的智慧,也将最为高贵、最为神圣的语言——莫莱希尔古语——教授给他们。尽管梅亚尼王(Mon Me’aenny)伽尔的时代早已被埋葬在近三千年前,一直到今天,帝国大多数人民的名字仍然来源自这种古老的语言;而教堂里收藏的多数文献也是以莫莱希尔古语的形式保存下来的。
在古语中,“Mithadore”这个名字代表着金毛犬;“金色,是主恩泽的颜色。”——《圣约》如是写道。鉴于内安德先生是梅耶撒这一带最虔诚的牧民和远近闻名的老好人,虽然他也不过是个没有姓氏的平民,维宁牧师的前一任还是赐给了这孩子一个美好的名字。自然,大字不识的内安德先生也希望自己的长子能够像主虔诚的牧羊犬一样,忠诚、温顺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庭,以及家里的畜群。
但显然,大家都发现,用牧羊犬来描述弥撒铎这个顽皮的孩子实在是不够恰当。
诚然,弥撒铎对自己家的牛群通常都很负责。但或许是内安德先生给自己的儿子讲了太多骑士的冒险故事的缘故吧——又或许是弥撒铎生来如此?总之,内安德先生对弥撒铎的期待落在了次子艾桑铎的头上。幸好,这个儿子没有让内安德先生再次失望。
昭示着正午时分的钟声响彻整个梅耶撒,连孩子们玩耍的草地也不例外。
而我们的金毛牧羊犬——噢不,同样是犬类,形容他为猎犬才更为恰当一些,好勇斗狠的猎犬——此刻正弯着腰,偷偷接近那头叫做“山峰”的硕大公牛——它是弥斯家牛群的头牛。
满揣着不安,弥撒铎终于到了“山峰”的近旁,它夸张地隆起的背部向众人展示着它的健硕。在那一刻他猛烈跳动的心脏也劝说他放弃,但他一转过头,就能看到丹斯得意洋洋的神情。如果他就这么放弃,一定会被狠狠地嘲笑一番;他这么想着,强烈的自尊心便渐渐占了上风,把他的害怕远远地甩到了一边。
“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都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不是吗,山峰?你不会伤害我的吧?”
男孩轻柔地抚摸着它那土墙一样的身躯,正如他一向做的那样。多年的牧童生活让他熟知怎么做才能安抚这些硕大的生灵们——当然,前提是在它们没有受到伤害的情况下。
弥斯不禁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的话。
“虽然动物没有灵魂,但它们也有着灵性;所有动物都有仁慈的主给的灵。”内安德教导说,“用你的灵魂去与它们沟通,它们就会感受到你的安抚,变得驯服。”
“好吧,”弥撒铎轻轻地说,“真是对不起了,山峰。”
听到这句话,它忽然剧烈地晃动身躯,想把弥撒铎从它身旁驱赶开,也许它的灵已经感受到弥斯灵魂深处的恶意。它不安地甩动着尾巴,弥撒铎只好继续安抚它,直到它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
“人都不能看穿的事情,你这种吃草的祭牲又懂得什么?”
强压住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的心脏,他从腰间缠裹的粗布衣间抽出那把小匕首,猛地扎进山峰的侧喉。
意识到了背叛的山峰发出了一声愤怒的长哞,闭上眼睛,撒腿就向前猛冲。在它前方不远处吃草的另一头牛不幸遭到了牵连,被猛地掀翻在地。
早有准备的弥撒铎已经闪到了一旁,躲过了愤怒的公牛的第一次攻击。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头被山峰撞倒的可怜受害者,他也认得它,这头叫做“大角”的公牛。
弥撒铎再度察看山峰的伤势;但根据自己刀刃插入的手感,他也得以知道,很遗憾,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力量并没能把匕首深入山峰的要害。山峰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纯粹被激怒罢了。草场上其它的牛也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扰了,变得狂躁起来。
“看来好牧童不代表好屠夫......”弥斯心里大呼完蛋。
“第一皇帝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第一皇帝,伟大的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他会直面危险。”
“他会用自己的‘天使之手’轻易地正面抵挡住公牛的冲锋,然后挥舞起手中的圣剑圣裁之翼,将这头不识抬举的笨牛迎头一剑砍成两段!”
“令人伤心的事情是,我并不是第一皇帝......”
“甚至连圣骑士都不是......”
“甚至都不是一名骑士......”
“甚至都还没成年!”
“我完了......”
*
“弥斯——!”听见骚乱声的斐莉丝移开遮挡自己眼睛的手,就看见山峰再度对弥斯发起了冲锋,吓得她花容失色,声音都哭哑了。
“仁慈的我主庇佑我啊!”弥撒铎哇哇乱叫着,脚上却没停。他肯定不可能跑得过一头冲锋的大公牛,其它陷入慌乱的牛也有可能把他踩死。急于寻求生路的他很快锁定了草场上的几块大石头,他这个时候在心里只是无比感谢那些个偷懒的草场清理工。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儿,他估摸着自己不算大条的身体还是能勉强蜷缩进那块最大石头的遮挡的。
当然,山峰也没有闲着。
弥斯没命地奔逃,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喘气声有多粗。他只知道那头天杀的公牛正在紧紧地黏着自己的屁股,但无暇回头的他也不知道它离自己有多远。
地面的轰隆声似乎就贴在自己的脚后跟。
“掩护!”弥撒铎大叫着,终于赶在被踩死之前一跃躲进了石头的背面。牛蹄擦过他的铂金色小辫子,从石头的上方掠过去;强劲的气流扬起弥斯的头发,他几乎都能嗅到牛身上的骚臭味。
“现......现在呢?”
“给我个计划,看在主的份上!”
当然没有人能给他计划。
不远处,斐莉丝已经哭得一塌糊涂;闯了大祸的丹斯和费伊也早已逃之夭夭。而山峰也已经回过神来,准备发起新的一轮冲锋。
这头粗壮的牛当然也不是蠢货,似乎决心不再被这个自不量力的小不点愚弄一样,它开始以新的路线绕着弥斯用以作为掩体的石块奔跑,并以这种路线步步逼近。它被暴怒充斥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小男孩的动向,而弥斯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恶狠狠的牛眼终于绕过了掩体,锁定了弥斯的身体。在这么近的距离,弥斯已经无处可躲了。直面暴怒的公牛的他被完全吓呆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弥斯似乎放弃了抵抗。
对于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体,被全速冲锋的山峰只要踢上一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弥斯当然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法会是什么样的,也许现在是时候好好想想了。
本能,现在只有本能能救他了!
*
牛蹄的践踏声近了!
近了!足够接近了!
双手抱头的弥斯猛地往一边的地上倒去,就地打了个滚;他不知道这次奏效没有,这也是他在情急之中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他的耳边是混乱的牛蹄声,眼前是飞扬的尘土,公牛狂暴的动静几乎就在他的身边。
“砰!”
一声闷响在他的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什么物体倒地的声音。
弥撒铎顺势从地上起身,发现自己逃过了一劫。抬起头,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山峰从地上爬起来,变得更加愤怒了;将这头不可一世的头牛放倒的是那头叫做“大角”的公牛,这是它的复仇。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战术翻滚拯救了自己,还是大角的支援,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山峰被刚刚加入战斗的大角拖住了,这给了弥撒铎一个喘息的机会。
尽管已经受到重创,但是大角不甘示弱,它眼中的怒火似乎丝毫不逊色于那头体格更大的攻击者。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牧童,对于自己家的公牛们弥斯还是了如指掌。这头被他命名为“大角”的公牛是不可能敌过体格最雄武的“山峰”的,机会转瞬即逝;弥斯迅速地扫过整个草场,发现两头公牛交锋的战场截断了自己退回去的方向,想直接撤到安全区域是不可能的;但必须利用这个喘息的机会为自己创造逃跑的条件——目前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他需要一匹坐骑。
他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位“骑士”!就像第一皇帝那样的骑士!
而小弥斯的确有一匹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宝贝坐骑。
*
“倪安特(Niante)!”
弥撒铎一边呼唤着一边搜索着混乱的牛群,尽管他自己的声音被埋没在一片混乱中。所幸他还是凭借自己的肉眼找到了自己的宝贝。
Niante这个单词在莫莱希尔古语中便是“马”的意思。根本不识字的弥撒铎给这头陪伴他长大的小牛起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它取自于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雍容华贵的皇宫、坐落于群山之间的皇都伽尔撒(Garthra)的尼安特(Niante)宫——那里曾居住过神圣帝国的历代君王,据传代表主之意志的风与治愈天使圣拉斐尔也守望在尼安特宫之巅,俯瞰着主治下的万邦各国。
倪安特有一个其它牛都没有的显著特征,那就是它背上的牛鞍,那是缪尔洛夫人亲手为自己的长子缝制的。
弥斯穿过混乱的牛群,几次差点被钢铁般的牛蹄踢到;随着弥斯逐渐接近自己的宝贝坐骑,倪安特也终于得以听见主人的口哨声,欢快地朝自己的主人跑去。弥斯平常总坐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地驱赶牛群,在他自己眼里自己就像骑士驱赶着敌人的士兵一样威风。这也让小倪安特看上去就像牛群的领袖一般,但今天是个例外。
气势汹汹的山峰已然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大角不得不带着伤一瘸一拐地逃离这个生气的大块头。带着凯旋者的戾气,山峰的目光重新锁定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十二岁男孩。
看见朝自己这个方向冲过来的气势汹汹的山峰,仿佛被吓住了,它开始减速;弥斯看出这家伙准备掉头,急忙再猛吹口哨。
“倪安特!快过来,你在干什么呢?!”弥斯喊着。但倪安特不但没有往前继续走,反而掉头就跑。“该死!”弥斯往后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山峰高高地扬起沙尘,那样骇人的气势,恐怕是普通的孩子就已经吓傻了。弥斯听那些酒馆的醉汉讲过类似的故事,他们中有一些人曾经当过士兵。据说在战场上,普通的士兵常会被全速冲锋的重骑兵吓得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从而使己方组成的方阵不战而散。
弥斯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普通的士兵。真正的骑士即便是在不利的情况下也不会放弃的。
弥斯三步并作两步,在倪安特还未充分加速的时候撵上了这头奔逃的小牛,“该死该死该死!”弥斯咒骂道,身体却没有犹豫。他迅速拽住牛鞍的外缘,试图腾空踩上牛镫——第一次踩空了,但他马上在地上蹬了一下,进行了第二次尝试。这次他成功了,并借助自己的臂力登上了小倪安特的背。
“转向!转向!快转向倪安特!向那边走!”
弥斯焦急地拍着倪安特的侧身一边喊着,希望它能听到自己的命令。倪安特却像着了魔一般,只管没命地往前奔逃。“该死的倪安特,前面是幽暗丛林!停下来!”心急如焚的弥斯却束手无策,他不想从全速奔跑的小牛背上跳下来摔断自己的腿,更何况后面仍追赶着一头狂怒的公牛;但他更不想进入前面那片林子。这好像是个没得选择的选择。
但绝不是由他来选择。
而倪安特选择冲进了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