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
什么......都看不见......
触摸着潮湿的岩壁,在齐膝深的积水里跋涉。岩洞顶上落下来的水滴投入水潭里,发出清晰透骨的脆响——周围静得可怕。
“叮咚。”
“叮咚。”
“我在......哪儿......”
“有人么......”
“有人在那里么......”
“泽文老师?......莱格尼斯大人?艾思?斐莉......?......爸?妈?你们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回应他的只有那坠落如雨的水滴。
“啪嗒。”
直到那偶然滴落在他额角的那一颗,顺着他的脸侧缓缓地滑落。他伸出手,颤抖地触到了那水迹——黏糊糊的,散发着腥臭的腐烂气味。
“是血......”
他不想尝......但那颗血滴流下来,游过他的唇间。
令人生厌的咸甜味道......
血滴越来越密集......从他的头顶不住地滴下来,滴下来,越来越多,直到汇成血流......用双手也挡不住的血流......
“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的烛光突然点亮了。
手持着火把的阴暗天使像将他的脸照得血液一般鲜红......不,那不是火光,是淋在他身上的鲜血,鲜活得几乎要沸腾起来。
“不不不!别这样!!——”
拨开黏稠的鲜血,弥斯喊叫着,吃力地抬起头——
迎接他的是破碎的、布满剑伤的尸体......或者说,曾经是组成尸体的那些部分,七零八落地,被木桩钉在岩壁的顶上......鲜红的......密密麻麻的......那些从砍割处流出来的血,就倾洒在他的头上,将他脚下的水域染成玫瑰般鲜艳的颜色。
他慌乱地四下扒拉,用力地哭喊求助,想要逃离这片血色的世界。然而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
他沾满鲜血的手终于摸到了岸边。
那不是岸,而是更多的尸骨,铺天盖地地,在他面前堆成一座山。
他向后一退,跌坐在血水里......
手中的剑落下来,插在他的面前......
泽文老师的剑......
血红的剑......
“不......不是我......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使劲地哭,却哭不出眼泪......
他使劲地哭,却听不见哭声......
听见的只有自己的笑声。
*
“啊!!!!——”弥斯像发了疯似的叫了出来,一个寒战,从噩梦中惊醒。
“......怎......怎么了?!”他的耳边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但弥斯还没能反应过来。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脊背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一幕幕鲜亮的色彩还在他的脑中萦绕。
“我在哪儿?”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的嘴里毫不迟疑地吐出了这个问题。无论当下是现实还是梦境,问出这样的问题总是没有错的——区别只是是否有人回答。
“这是教堂。哪里感觉不舒服么?”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透过琉璃窗洒进室内、彩虹一般的斑斓色彩在他迷糊的眼前形成的繁杂色块。他费劲地屈肘,从床上半撑起上身——雪白的床褥中央印着一方鲜红色的圣三角,这样的床铺排列满了整条长廊;正对着他床头的琉璃窗的是长廊另一侧的书架,从长廊的起始处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弥斯使劲地甩了甩头,尽管他并不是有意要表达“没有”这个含义。他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又平躺了下去,望着头顶上华丽精致的黄铜灯台发愣。他的思绪里似乎还残留着鲜艳的痕迹,以致于那闪亮得能映照出他影子的金属表面在他的眼里都沾染着不可名状的血污。
“没事吧?”
他迟迟不能将自己从那梦魇的余孽中抽身出来。无论他怎么尽力控制自己的念头,那幅挥之不去的画面都似乎在自己的眼前隐约显现。
不过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那梦境中恢复过来,得以将自己的思绪转向其他的关注点上——那是在他已经变得有些迟钝的脑袋终于认出来自自己身边的声音的主人的时候。
弥斯一把从床上坐起来,“艾思!是你!”
“他好像恢复了,阁下!”艾思向身后的某个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声,然后才回过头,用笑容来回应他脸上的惊愕,“好久不见,哥哥。”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里是风暴崖的病房。那时候我饿晕过去了,不是么?”
弥斯激动地一把抓住艾思的肩膀,“你不要紧吧?!”
“我只想知道......”艾思没好气地回答,“咱俩看起来到底谁比较像有事的样子啊?”
弥斯一把拉过艾思,紧紧地抱住了他,“亲爱的弟弟,你没事就好了!这么久了,我可是非常担心你的啊!”
“......你还真不知道是谁有事啊,我的哥哥......”被拥在怀里的艾思满脸无奈。
*
“哦——醒了吗?”
“嗯,是的,阁下!”艾思恭敬地回应道。
“醒了就好......”一位身穿风暴崖罩袍的白袖老牧师抱着一大叠手稿,从空荡荡的长廊另一头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与老当益壮的莱格尼斯相比,这位老者很瘦,以致于弥斯几乎能透过皮肤清晰地看见他手上骨头的起伏,“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老实躺好,孩子,你脑袋上的伤口可还没有完全愈合......诶嘿......”
弥斯摸了摸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
“让我来帮您吧,阁下。”艾思见状便立刻迎了上去,从老牧师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所有的手稿。
“没问题吗?”
“虽然有些沉,送到礼拜堂就可以了吧?”
老牧师喘着粗气,对艾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孩子,还真是帮了我大忙呢。”
“我去去就回来。”大叠的手稿抱起来几乎遮住了艾思的脸,上面写满了弥斯认不得的奇怪字母,“哥哥,向我保证你要听迪里埃阁下的话。”
“放心吧,艾思。和丹希那小子比起来,你哥哥不会太难对付的。”迪里埃阁下一边笑着说,一边走近弥斯的病床,弯下老腰,关切地询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弥斯?”
“不太好......”
杀人的情形不禁又跳出了弥斯的记忆,他感觉自己的脑后隐隐作痛。利剑被囚犯坚硬的面骨阻滞的坚硬手感还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甚至还能依稀听见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咯嚓”声——那种可怕的感觉不是轻易可以忘记的。
“也难怪。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撞到脑袋留下的不快回忆还是会持续一阵子的,你也就忍忍吧。”
“撞到脑袋......吗......”弥斯的记忆开始逐渐具体起来。他回想起了失去意识前,他是怎么昏倒在地......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失去了平衡,脑袋撞在了岩洞的地面上。泽文老师也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面对这种场面就晕倒的懦夫,他有些不甘心地想。
“泽文那没大没小的家伙啊,虽然我都已经习惯了。”老圣司摇着头抱怨道,“不过自己干的事情,抛下一句话就走了,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是......泽文老师送我来的?”弥斯稍微有些吃惊,“是......怎么......”
“当然是抱着你,跑着来的啊。脑袋上的伤怎么可能怠慢,就算是那家伙,这点东西也还是明白的。”
“什么?!”
弥斯吓得坐了起来。
“那个......泽文老师......?抱着我......跑上来?!”
弥斯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副奇怪的画面——那个冷淡得像个冷血动物的泽文老师抱着受伤的自己飞奔,看在主的份上,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这种想象从脑子里抹掉。
“......受了伤的话就安分一点,过度亢奋可不利于恢复。”
“......对不起,阁下......”弥斯只好老老实实地又躺了回去。
“‘迪里埃阁下的话,看一眼就明白了。’那傲慢的小子居然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提起这个年轻的圣骑士,迪里埃阁下就满腹的牢骚,“莱格尼斯竟然让这种家伙来当你这种小孩的老师,未免......轻率了些......”
迪里埃阁下说着突然长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
“阁下?”
“嗯......嗯?抱歉啊,人老了,有时候就容易走神。”迪里埃阁下回过神来,带着歉意笑着,一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里是教堂,对吧?”弥斯突然问道。
“虽然这里有些狭窄得过分,不过实在没办法......哎......风暴崖也不过是个小城堡而已,和穆尼安德特的大教堂可比不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阁下......我是想......”弥斯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发问道,“......您可以为我做告解么?”
“当然可以。”老牧师温柔地拿起弥斯的手,让他触摸自己胸前的金色圣三角挂坠,露出满脸关切,“你有什么心事么,孩子?”
“我......我有些疑问......”
“说吧,大能的主和我都在倾听着你。”迪里埃阁下露出善意的微笑,“希望我这个老家伙就可以解决你的疑惑,这样就不需要劳烦主了。”
弥斯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看着迪里埃阁下的脸。
“我到底......要怎么才能评断别人是不是有罪的呢?”
直面弥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迪里埃阁下也没有料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是主和审判官的工作,不是么?”
“但......我是一个......我是说,如果要成为骑士的话,就不得不杀人吧?”弥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上面很干净,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来,“如果不能判断别人是不是有罪,那又怎么能随便取走别人的生命呢......”
“当然,骑士也不是能随便决定别人的生死的人。不过罪人之所以为罪人,那是因为他们犯下过罪行。既然是罪行,那就有与之相对的罪证。”
“只有看见罪证,才能判断他是不是罪人吗?”
“想方设法取得罪证,是审判者的工作;但骑士,或者说士兵,你们的角色并不是审判者,而是执行者。”
“审判者?执行者?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对你来说,谈论帝国法理还为时尚早。”迪里埃阁下笑了笑,“简单来说,作为士兵,你们应对的不是罪人,而是敌人。”
“......我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对于一名士兵来说,会对你发起攻击的毫无疑问可以断定为敌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其实任何妨碍你执行长官任务的人或是势力都是敌人,甚至任何被你的长官认定为敌人的也就是你的敌人,你作为士兵的使命就是和他们战斗。当然,被世俗审判官或是宗教审判官,甚至是皇帝陛下本人裁定为罪人的,自然也是你的敌人。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你的敌人未必是罪人。被裁定为罪人的人究竟是不是罪人,依赖于审判官的判断是否公正可靠;而你的敌人是否有罪,依赖于你的长官下达的命令是否合情合理。”
“但......敌人未必是罪人的话,也就是说......作为士兵,我就不得不杀死那些不是罪人的人吗?”紧紧地攥着洁白的床单,弥斯的心里揣满了不安和矛盾,“......这样的杀戮,主是认可的吗?”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呢,弥斯?”
“什么问题?”
“你相信帝国吗?”迪里埃阁下突然正色问道。
“当然!”
“你相信风暴骑士团吗?”
“当然!”
“你相信帝国的审判官绝不会让无罪的人披上不公的罪名吗?你相信风暴崖的圣骑士绝不会与无辜的弱者为敌吗?”
“当然!我当然相信!”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不相信,弥斯,”老牧师再度露出微笑,似乎对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儿的想法了如指掌,“否则你也不会做出偷偷摸上风暴骑士团的马车这种傻事,就为了成为一位骑士。”
弥斯颇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正是因为你相信风暴骑士团是为了帝国人民的正义而存在的,你才会产生如此向往,不是么?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弥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心里有一个结,然而他却没办法准确地表达出来,“......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万一,万一他们犯了错误......我想......”
迪里埃阁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我们直接针对问题的症结好了——泽文那家伙是不是带你去了地牢?”
*
“是......”弥斯老老实实地回答。
“看在主的份上!这个臭小子,简直是乱来!”迪里埃阁下一下子站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我非得和莱格尼斯说说这事儿不可!”
“别去!”弥斯急忙一把拽住了老牧师的袖子。
“为什么不想让我去呢,弥斯?”
“对不起......我......我不想让泽文老师觉得我是个懦夫......”弥斯低下头,“告状这种事情......是懦夫干的吧......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逃避......”
“你这孩子......唉......”老牧师又叹了口气,额间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了,“通常只有受训两年以上的扈从才会被允许进入地牢的,你知道吗?”
弥斯愣了一下。
“你不仅是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新兵,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泽文那个混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那也就是说,我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吗?”弥斯反问道,心里稍微有些宽慰。
“这倒不是问题的重点......”
“但,”弥斯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像是在心里做了什么相当重要的决定,“就算泽文老师是刻意为难我,我也不希望您向圣座大人告密。”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自己说过,”弥斯握紧了拳头,“不管是什么样的试炼,我都会努力的。我必须信守对自己的诺言。”
“哎......我猜那混小子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却还在替他说话。”
“您是指......什么?”
“每年都会有一些骑士扈从被他们的老师领去风暴崖下面的地牢,完成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杀戮。”迪里埃阁下耐心地解释道,“那里的囚犯都是帝国境内抓到的最糟糕的犯人,他们的罪行通常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从风暴崖地牢越狱对他们来说是没有可能的,但是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被风暴崖无罪释放,并且重新开始他们的人生。”
“什么办法......”
“如果在执行处决的时候,扈从因为任何原因没能遵从圣骑士长官的命令,杀死他负责的囚犯,那么这名囚犯将得到释放——这是第一皇帝在一千四百多年前订立并延续至今的规则。”
弥斯再一次愣住了。
“正因为这样,大多数囚犯都会使尽浑身解数,在负责处决的扈从面前扮演无辜者的角色,以博取扈从的同情。只要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能得到第二次生命。当然,这种事情在风暴崖的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为了不让这种事情的确发生,我们也会提前告诉扈从他的决定将产生的后果。”
“也......也......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迪里埃阁下的目光一瞬间变得严峻起来,“当时一旦你手软了,那么就会有一个杀人累累的恶徒被无罪释放。”
弥斯的心里打了个哆嗦。
“所以......那意味着......我做出的是对的决定......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