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幽暗丛林的边缘,一组步兵正驻守在这片区域。
这里远离风暴骑士团灯火通明的营地;即便在北地夏日的明亮月光下,这几名孤零零的士兵在树木的荫蔽下也只留下了被拉长了的影子。他们是维里安男爵手下的卫队,自从出了弥撒铎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尽职尽责地守护着这条所谓帝国的边境线——
好吧,关于尽职尽责这一点可能会有些争议。
在一处不显眼的树影之下,两个穿着布甲,擎着长矛的身影正在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我说,巴德(Bud),如果讨厌的卡贝尔(Karbel)没在视线中看到我,他会向纳斯琪(Naskee)长官打小报告的吧?”一名步兵凑近他同伴,一边费劲地点着洛艾(Roiel)草卷一边说,眼睛不停地瞟着他来的那个方向;两小块燧石在他的手中碰撞,火星四溅,将黑暗中他的面庞轻轻照亮。
“放心吧,丘尔(Kjule)。只要给足了好处,我保证他什么都不会说。”另一名步兵一边大口地吸着烟卷,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袅袅青烟在这样远离灯光的情况下也变得不再醒目了。
这位名叫丘尔的士兵轻轻地将点好的草卷放到鼻子旁,轻轻地吸了一口;但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事儿,他略有些不安地问:“在幽暗丛林的边缘点野火,不会有问题吧?这燧石,你上哪儿搞到的?”
“老子可是有门路的人,丘尔,一个破燧石算什么。”巴德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指着同伴的鼻子警告道,“我说,你要是敢告发老子,老子可不会放过你。”
“瞧你说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告发你,图个啥?”丘尔一把拨开他的手指头,“我只是担心林子里的那些不详的东西。”
“恶魔吗?你还真相信那破孩子的鬼话?”巴德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不过是在林子里撞昏了头,幻觉而已啦。竟然把风暴骑士团也引来了,为了一个孩子的鬼话兴师动众,圣城的大主教们还真是闲得慌啊......”
“是这样就好咯......我们还省得出夜勤......”
“啊,等那些圣骑士大爷们闹够了,发现什么卵子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去了。到那时候我们也就没这么忙了。”巴德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那棵长得略有些畸形的小树旁边,招呼丘尔道,“快过来坐着,离换班还早着呢。”
丘尔猛地摇头,“我才不要背对着这不详的林子,只会让我脊背发凉。”
“那你就面对着我坐呗,”巴德对伙伴的大惊小怪感到可笑,“你小子,破事儿还多。”
“维宁阁下说的事儿啊,宁可信其有......毕竟是大城市来,见过世面的。”
“得了吧,那帮牧师就会拿恶魔来吓小孩儿。现在谁还信这一套啊?”
丘尔见说不过他,便不想和他辩了,只是蹲在那抽着烟卷。
过了一会儿,丘尔听见了从树林方向传过来的轻轻的“唦唦”声。
“巴德,别闹!”
“你小子又咋了?”巴德一脸无辜,“老子啥都没干!”
“想吓我?这声音不是你弄的?”
“老子弄个屁!你小子不是幻听了吧?”
“不不不,是真有声音!不是你?”丘尔有点害怕,连忙伸手去摸自己丢在一旁的长矛。
巴德也闭上了嘴,仔细地对着林地的方向听了一会儿。那里的确有一些莫名的响动。
“是蛇吧?”他也站起来,把烟卷随手丢在地上踩熄,然后拿起地上的长矛,警觉地朝丛林的方向看去。
“要不要......你去请纳斯琪长官抽调点人手过来?”那声音愈加地响亮了。
“只是野兽而已,没必要劳烦她的吧?”巴德挥舞着手中的长矛,用满脸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胆小的同伴,“那些野兽可比你小子还怂,吓一吓就会逃走了,你信我的。”
“我可不是在怕蛇......”丘尔寒毛直竖,那声音已经相当接近了。那可绝对不仅仅是蛇掠过落叶的声音,无论多粗大的森蚺都没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吧?倒像是什么巨大的怪物在林中横冲直撞,连带着扯断遍布林中的树藤,冲折横在路中央的余枝。它的身形不仅庞大,而且迅速无比,只有这样才可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吧?
一声惨厉的马鸣猝不及防地从林地深处响起,这次甚至连一向镇定的巴德都跳了起来。
“哇啊!!这他妈是个啥?!!”
丘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胸前的圣三角挂坠,用颤栗的声音不住地念着祷词。
透过林间的缝隙,一个像是全身裹着烈火的庞大怪物猛然冒出来,而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直扑过来!巴德大惊失色,忙撤步退去,却一个趔趄向后倒了出去,在倾斜的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连手上的长矛都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
丘尔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主啊......”
*
细小的树干被遍身是火的身影拦腰撞断;全副武装的骑士身上华丽的铠甲已经被烤得焦黑,但仍然紧紧地抱住手中的战友——直到他们被绊倒在地的马匹重重地甩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留下一长串火迹。
“通知......迪里埃(Diliae)......阁......”几乎是用仅存的最后知觉,严重烧伤的骑士用完全嘶哑的嗓音拼着命说出了这个名字,便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由于脸上的面甲,被这一场面吓得呆若木鸡的丘尔第一眼也没有能认出这位骑士的身份;但随后他注意到了即便在烈火中微微扭曲变形,但仍然鲜艳的肩上的纹章图案——帝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家族图章。
血玫瑰。
“兰吉尔大人!”丘尔惊呼道。
“我去找风暴骑士团!”巴德说着,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朝风暴骑士团营地的方向跑过去,一边高声呼救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泽文大人负伤了!!”
见泽文大人身上的烈火渐熄,丘尔想要把他身上的铠甲脱下。尽管谨慎地伸出手指去试温度,还是被滚烫的高温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他立刻把手指含进嘴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想要找到头盔与肩甲的皮质接扣——然而那里也早已被大火烤得糊在了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他又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伤势,长叹了一口气。
伤成这样,纵是再厉害的圣骑士,也终究是人。
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他想。
虽然这样想着,他还是马上转过头来,朝自己卫队的方向大喊道:
“卡贝尔!随便谁,快提水来!!这里需要冷水!!”
至少这点事是自己能做的。
*
“快快快,把他们搬上来!!趁现在还来得及!!”
风暴骑士团,圣司希洛宁·迪里埃(Syronin Diliae)阁下的营帐内,烛光就像泽文和祖尔萨宁残存的生命一样恍惚不定地闪烁。几位骑士侍从已经利索地把两位身负重伤的骑士身上的盔甲卸掉,然后把他们的身子一同搬到迪里埃阁下面前铺着白褥的救助台上,褥子上印着的鲜红圣三角图案几乎立刻便被他们身上焦黑的炭迹抹黑了。一左一右,受了重伤的泽文和祖尔萨宁分别被置于迪里埃阁下的左右手边。迪里埃阁下忧心忡忡地打量了一下两者的伤势,之后竟然点了点头。
说身负重伤已经完全不恰当了,在一旁围观着的丘尔的眼里,这两位圣骑士大人或许已经死了吧?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俩从这种情况救回来。即便能够救回来,烧成这样的身体也基本上是废人了。
丘尔也知道,疾病伤痛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是主的意志。
神圣帝国的医生角色完全由低等级的神职人员兼任,作为牧师必须了解一定的医疗知识;虽然在战场上携带随军牧师和随军修女能大大提高伤员的存活率,不过他们做的也不过是伤口消毒、包扎、护理和一些切除病变部分的简单小手术罢了。
最重要的还是祈祷。病人能不能活下去,最终还是取决于主的意思。
但烧成这样......没办法的吧......
除非是神迹。
他这么想着,直到他看见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惊人的一幕——甚至比两位骑士浑身被火严重烧伤还乘着马穿越了幽暗丛林这一幕还要惊人。
迪里埃阁下抬起手,悬于两位伤员焦黑溃烂的皮肤之上。渐渐地,丘尔竟然看见,有彩虹色的光晕在他的手掌心里轻轻闪烁。
两位伤者的躯体立刻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
金色的火光,映亮了整个营帐。
*
年逾六十的希洛宁·迪里埃阁下,这位总是将代表风暴骑士团的宝蓝色罩袍笼在自己的洁白主教服之外的可敬的牧者,尽管苍老,他微长的下颚上却没有留一点胡髭。他是风暴骑士团的圣徒大主教,即“圣司”,领导着一众被称为“圣徒”的战地牧师。据说他过去曾有机会担任费兰多卡萨的枢机主教,服侍教宗——也就是费兰铎卡大主教的左右;但他放弃了,并选择了加入风暴骑士团,选择了亲临战阵的前途。
他与老莱格尼斯大人也是经年的老战友了。
金色的圣焰肆无忌惮地在两位伤者的身上蔓延,爬升,像是借着什么愈烧愈烈的;但它根本就没有烧灼到任何东西,无论是他们身上已经破烂不堪,沾满黑色的血痂和烧焦黑迹的内衣,还是他们的皮肤、肌肉和毛发。什么都没有被点燃,但那奇妙的金色火焰,却是确实燃烧着的。
他惊讶地发现,在火焰的覆盖之下,那些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皮肤开始自愈。从焦炭下慢慢地生长出新的皮肉——虽说慢,但实际上已经是肉眼能够看得出的惊人速度了——死皮坏皮和烂痂慢慢地被新生的皮肉取代,脱落下来;开裂的伤口逐渐愈合,甚至没有留下伤疤;就连泽文那曾经俊美绝伦而如今却被完全烧毁的面容,也竟然稍微恢复出一些原本的气质来......
“金色,是主恩泽的颜色。”丘尔记起《圣约》中这样一句话。
这是神迹啊!
迪里埃阁下终于放下了手,现在看上去他的双手与凡人仍然并无二致。
那奇妙的光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士兵丘尔不禁好奇地想。
*
尽管迪里埃阁下已经结束了“仪式”,两位伤者的身上仍然还留有微微跳动的薄焰。
迪里埃阁下对周围的几位关切的圣骑士同袍交谈了一会儿,示意情况已经在控制之中了;紧接着他又朝躲在一旁毫不起眼的丘尔走过来,这不禁让这名身份低微的士兵愣了一下。
“谢谢你,士兵,我已经听说了你对他们做了一些紧急处理,那帮了我的大忙。你救了他们的命。”迪里埃阁下对他微笑着致谢,并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创造了奇迹的手。现在丘尔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被人们称之为“圣徒”了。
丘尔有些忐忑地握住了迪里埃阁下的手,那只手沧桑而干瘪,与凡人的手并无二致。“不......不是......救了他们的是您......您......能施行神迹......”丘尔结结巴巴地说。
“并不是神迹,”迪里埃阁下谦逊地笑道,“不过是圣天使的祈福罢了。我的身份不过是圣天使与人世的桥梁。”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围在病榻旁的一众圣骑士同袍,“和大家都一样。”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骚动。
“圣座!莱格尼斯圣座回来了!”
“圣座!”
“雷和祖尔萨宁他们俩回来没有?!”莱格尼斯因疲乏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
丘尔很自觉地躲到了一旁,这种时候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该插嘴的时候。
没过一会儿,莱格尼斯就风风火火地掀帘闯进了迪里埃阁下的营帐。他甚至连身上的铠甲都来不及脱,只是摘了头盔,唇边已经有些杂乱的白须不安地上下抖动,“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老朋友,别紧张。”迪里埃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他们的肉体这个夜晚过去就能够痊愈了,只是严重烧伤让他们失去了大量血液,需要时间恢复。”迪里埃轻轻地拍了莱格尼斯的肩膀,宽慰他道,“在我的看护之下,他们俩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放心吧,莱格尼斯。”
“噢!我的主啊,”莱格尼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在胸前不住地画着圣三角,“哈莱雷亚!哈莱雷亚!”
“感谢主是必须的,但是你也得感谢这个虔诚的小伙子。”迪里埃微笑着对一旁的丘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来,“如果没有这名士兵的紧急处理和及时通知,恐怕我就没法把他们救回来了。”
莱格尼斯突然走上来,一把紧紧地抓住丘尔的肩膀。作为一个士兵,丘尔的身材也不算单薄;但在这个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的老骑士面前,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提起来了。
“我......代表风暴骑士团,衷心感谢你,光荣的士兵!”一向沉着的老莱格尼斯竟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会得到应得的奖赏,我谢宁·莱格尼斯向你郑重保证!”
莱格尼斯说完便一挥手,“贝汉默,给这位忠诚的士兵两枚金利亚!”
两枚金利亚......
我不是......在做梦吧?
被未曾预料过的幸福冲得有些眩晕,丘尔立刻跪倒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