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高悬,梅耶撒的夏夜一如既往地清晰而美丽。繁星点缀在幽蓝的画布之上,俯瞰着地上像小山包一样的骑士营地。
“圣筎安妮尔已经做出了裁定,那个孩子是无辜的。”谢宁·莱格尼斯圣座轻托起手中镌刻着圣三角和金焰花图样的精致小银杯,里面盛满了清澈如水的洳雷宁(Ruvranin)酒——那是一种产自圣地费兰多卡萨的名贵圣酒。怒勒·祖尔萨宁坐在一旁;花语泽文,并其他声名赫赫的一众圣骑士伫立在桌前。
“那怎么可能?!”祖尔萨宁咬着牙,“如果没有被附身,那么那家伙一定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别的手脚!”
“这也是我正要说的。”莱格尼斯顺着祖尔萨宁的话头,半盏清酒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摇晃,“令人费解的是,不仅没有附身,在那孩子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与恶魔接触过的迹象,‘没有一丝地狱硫磺的腥臭。’圣筎安妮尔如是告诉我。”
“怎么会?!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祖尔萨宁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您不会真的相信那个恶魔毫无所图吧?!”
“冷静,祖尔萨宁,老师并没有这么说。”雷·兰吉尔·泽文提醒道。
“你们有什么看法,基于目前的情况。”莱格尼斯的目光投向面前的众人。
在任何人得以发表意见之前,怒勒·祖尔萨宁就抢过了话头。
“照我说,我们就把大部队分股开进林子里——找到那家伙,包围他,让那个杂种偿还他的罪孽!”
“显然行不通。”泽文摇摇头,毫不给面子地否定了他的计划。
“这可不是你过去熟悉的海战,祖尔萨宁,”莱格尼斯圣座对怒勒的鲁莽计划也同样不太赞同,“我们现在是在说如何进入一片完全由敌人掌握的且光线稀薄的丛林。名为利亚·帕尔的恶魔有能力让人们迷失在林中,那意味着如果我们的大部队进入丛林,先不提能否找到他,我们也可能被分而食之,承受巨大的损失。”
“我们对敌人所知甚少。”泽文望向自己的老师,“就没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信息吗?”
“问题不在于恶魔本身,而在于恶魔饲养的地狱犬。”莱格尼斯的眼中流露出忧虑,“我们从来没有对抗过这种生长着三个头的所谓‘地狱炎息犬’。”
但花语泽文的犀利目光依然没有从莱格尼斯身上移开,“但有人曾对抗过。”
“第一皇帝!”一位与会的圣骑士提道。
“而那次战斗对我们来说并非无从考证。”泽文继续说道。
“《圣者遗书》吗?”另一位圣骑士发话道。
“是的。”泽文朝那位圣骑士点了点头,“我不相信第一皇帝会在自己的遗书中遗漏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失败,那场扑朔迷离的失败,在幽暗丛林的失败。我知道您从中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师,但如果我们必须对抗这样的敌人,您必须让我们也了解清楚。”
他又望向自己的老师,希望得到莱格尼斯的允许。
但谢宁·莱格尼斯圣座摇了摇头。
“《圣者遗书》是第一皇帝陛下遗留给风暴崖每一位圣座的最后古卷,这份文件之所以如此隐秘我想自然不用我向各位解释;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只因为它必须是,所以我当然也没有可能展示给在座的诸位,希望各位能够理解。”他说,轻轻地摇晃着已经见底的杯子,“如果从中可以汲取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我自然会告诉各位。但很遗憾,没有。”
“我只是想要解决问题,老师。”
“或早或晚,你都会取代我的位置,雷,这一点毫无疑问。”莱格尼斯对自己的学生微笑着说,“当你得到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责任。”
“伟大的第一皇帝怎么可能容忍邪恶站在他的脸上而帝国的守卫者却一无所为,莱格尼斯!”祖尔萨宁已经急得青筋暴起,复仇的渴望折磨着他的意志。
“事实上他这么做了,而且允许了这情况存在了一千年之久。”莱格尼斯严肃地提醒他道,“上一场在这里发生的战争导致帝国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英勇士兵,所以在做出任何会让我们后悔的举动之前,想清楚!”
莱格尼斯的话引起了一众圣骑士的争议。
“冷静,骑士们。”莱格尼斯对在座的诸位圣骑士说道,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对莱格尼斯按兵不动的命令感到不满,“第一皇帝陛下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圣骑士,但他也是人,不是全能的神。但他做了身为一个人,和帝国的君王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我并不是说一无所为就是我们做的最好的决定,我也不打算一无所为——我接下来说的你们也许会怀有疑问,但我要求你们信任我,你们的圣座——我打算追随第一皇帝陛下的脚步,而他保证了北方边境长达一千多年的安宁。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保证帝国的北方像这一千年来一样,继续和平下去,而不是将风暴骑士团的精英葬送在不必要的战争中。”
“照我说,我们烧了那片林子,冲进去将那家伙碎尸万段!”祖尔萨宁激动地拿手中的杯子敲打着莱格尼斯面前脆弱的桌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杯子里的酒已经洒得所剩无几,“就算他真是打败了第一皇帝的恶魔,我主在上,我也绝对不会退惧分毫!”
“白痴。”泽文白了他一眼,“如果风暴崖痛失全部主力,帝国还能指望谁?其他骑士团的废物们吗?”
“你这小子......”
“不过我倒觉得,我可以去探探情况。”泽文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过是想找机会证明,你已经超越了第一皇帝陛下罢了,雷。”莱格尼斯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学生的小心思,“我也许会派人进入林子里侦查,但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这不是表现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
“圣爱基拉尔(El’Akirael)看护着我,看在主的份上,我绝不会鲁莽行事的,老师。如果情况不对,脱身对我来说没有问题。”泽文看着他的老师,簧轮手枪在他的手上像有生命似的,在他的指间跳动。
莱格尼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将空杯放回桌上,开口道:“你将陪同我进入幽暗丛林,执行侦查任务。”听到这,泽文满意地露出微笑,一直在手指间旋转的簧轮枪突然以惊人的速度,不偏不倚地跃回了腰间的皮套。
“我也去!”怒勒·祖尔萨宁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撞倒了桌边的酒瓶和酒杯。
“不行,仇恨已经侵蚀了你的理智,祖尔萨宁。你必须留下,我会带上贝汉默(Bahame)与我们同行。”莱格尼斯拒绝道。
“我想贝汉默处理不好这种情况,老师;尽管祖尔萨宁的脑袋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但有时候他还算是个可靠的队友。”泽文说,睥睨着祖尔萨宁,“他不会带给我们太多麻烦的,老师,我为他作担保。”
“我绝对听从您的指示,圣座!”怒勒满怀期盼地望着莱格尼斯,“只要能给我这个机会!”
“如果你做了什么傻事,别指望我救你。”泽文毫不留情的冷淡语气说道。
“你们俩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莱格尼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看来,我好像没有否定的余地?”
*
“紫莓酒馆。”
艾桑铎仰起头看着酒馆门口简陋的招牌,就是这里没错了。里面的喧闹程度就是梅耶撒的集市也完全比不上,单是站在门口艾思就已经有些犹豫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有任务要完成。
“小鬼,”艾思刚要迈步进门,突然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只力量很大的手粗鲁地拨弄了一下,把他铂金色的头发弄得像隔壁农场里的鸡窝,“走错门了吧?”
“才没走错呢!”艾思费劲地甩开他的手,不满地抬起头,恶臭的酒气就扑面而来。艾思认出来,这是住在市场不远处的一位胖子木匠——虽然镇子里的大家总调笑着管这家伙叫胖子,但他也只是脸和肚子大了点,他的手臂可是相当结实。
“你确定?”胖子也抬头看了看招牌,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可这上面写着‘紫莓酒馆’。”
“我很确定,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酒馆的门不大,但胖子那两条木桩一样的臂膀和他臃肿的大肚子让他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而且这家伙就堵在门口不走了。这让艾思倍感烦躁。
“这是‘酒馆’,小鬼,”胖子依然没有让路的意思,“这是喝酒的地方。”
“我知道!”艾思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的肥脑袋里还真没装什么东西。
“这里不卖块糖或是糖水什么的,你知道吧?”这胖子还没打算挪动他的屁股!
“我当然知道,看在主的份上!!”艾思急得恨不得从这死肥子的胯下钻过去——被逼无奈,他还真这么做了。
但这混蛋竟然把他夹在了两条大粗腿之间!
“嘿嘿,小鬼,在我问清楚之前你可不能进去。”胖子继续不依不饶,“你爸呢?内安德先生不会允许你来这种地方吧?”
在胖子的两腿之间,艾思拼命地挣扎;他有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力感。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死胖子!”艾思只能大喊道。
*
“嘿,门口那不是小英雄的小‘弟弟’吗?”里面有人突然嚷道。
“弟弟啦!别在小孩儿面前说什么‘小弟弟’,你这蠢货!”
“有什么关系啊?这不是你身上最‘荣耀’的部分吗?你有这么自卑吗?”
“闭嘴,你这傻瓜!”
“嘿,死胖子,快让那孩子进来!”
“真是的,你们这帮人还真不嫌事儿多。”胖子挠了挠头,终于松开了他的“铁夹”,把艾思放出来。艾思急着想从那家伙的肥腿之间挤出来,却完全没注意,一下子扑了出去,脸朝下趴倒在酒馆大厅的中间。
那群酒鬼立刻哄笑起来。
“啊——我亲爱的弟弟艾思,你怎么来了?”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之间,弥斯终于探出头来,但没有丝毫想要过来帮他起身的意思。
“真是的!为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啊!”艾思好不容易爬起来,一边不满地嚷着,一边用力地踩着酒馆的老木地板,“为什么没有人拦着你进来啊!”
“当然咯,我可是直面恶魔的英雄!英雄男儿不就应该举杯痛饮吗?!”弥斯得意忘形地说,他的脸上显然已经有了醉意,“甚至莱格尼斯大人都夸奖了我!我真是太——太厉害了!”
“为‘小英雄’干杯!”位于最里面的壁炉旁边传来一个起哄的声音。
“干杯!喝他妈的!”
“干!”
这个不大的酒馆里的吵闹声又迎来了一波新的高潮。
*
“砰!!”
一声巨大的炸响把艾思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所有大厅里的酒客们都停下了嘴巴上的活计,按照惯例将目光聚集到柜台那里——紫莓酒馆的老板,年过六旬的老萨瑞(Sthary),方才若无其事地拿过一个结实的橡木酒杯,然后用惊人的臂力将它砸碎在了柜台上。这招他屡试不爽。
“给我安分点儿,醉狗们,别他妈像鸭子似的瞎嚷嚷!”老萨瑞没好气地斥道。
“狗也得吠的啊!”有人抗议道。
“我说老萨瑞——老样子谢谢——”刚走进酒馆的胖子往老板的面前丢了几枚铜利亚,钱币在布满大小的凹痕的木台子上滚了一会儿,然后不偏不倚地落进了老萨瑞手边的最大那个凹坑,“你这破柜台桌是不是也该换了?”
老萨瑞粗鲁地把另一个盛满了苦麦酒的橡木杯子甩在胖子的面前,甚至在胖子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洒出来了三分之一,“你他妈给我换桌子钱?”
胖子马上闭上了嘴,耸了耸肩,自知没趣地找座位去了。
“说回来你不就是想要钱嘛!”一个大胡子酒客对老萨瑞嚷道。
“废他妈话,我当然想要!你把钱给足喽,我甚至能让你们把酒馆烧了!你们爱他妈咋闹腾就咋闹腾!”老萨瑞的嗓音虽然老,却还是毒辣不饶人,颇有当年之风,“但你他妈有钱吗,贫嘴鸭子?”
大家又哄笑起来。
*
“你看,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弟弟。”弥斯耸了耸肩,举起手中的酒杯炫耀着,那里面盛着的是紫莓酒馆最昂贵的苏雯娜红酒,飘出来的醉人味道即便是艾思这样从不喝酒的好孩子也忍不住吸鼻子,“等你再大一些再说吧。”
坐在弥斯桌对面的几位酒客为这孩子让出来一个小位置;艾思走过去,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这才发现酒馆的桌子对他来说有点高——他只好站到了椅子上,这样他才能和他哥哥面对面对话。
“我只想知道,你又比我大多少啊?!再说了,你的钱又是哪来的?!”
弥斯颇为得意地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金利亚,丢在桌上,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狮鹫的图案——那是统治帝国的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纹章,狮鹫就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象征。
“莱格尼斯大人赏给我的,为了嘉奖我‘美丽的灵魂’。”
“只是为了表示对白关了你一个多月的安慰吧?”
“啊,差不多嘛......”
“哪里差不多了啊!完全两回事好吗?”艾思突然一拍桌子,想显得有气势一些,但却只是把他两边的酒鬼吓了一跳,“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喝完?爸妈在家里等得都急死了!你既然被放出来了就回家嘛!”
“不!”弥斯很干脆地拒绝,然后仰头猛灌了自己一大口;这样规格的橡木酒杯对十二岁小孩来说也还是稍微大了点,但弥斯却丝毫不介意,“哈!——真痛快!——”
“为什么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呃~~”弥斯忍不住打了个嗝儿,然后一本正经的样子对艾思说,“你不会懂的,这是大人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你一直在这里装什么大人啊!整天让爸妈担心的家伙还装什么成熟!赶紧给我回家啦!真是的,你这个哥哥还没有我懂事!喝完了就赶紧回家了,听到没有啦?!”
“是很认真的事儿啊!艾思你别闹了,我还愁着呢......”弥斯又举起酒杯,这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错,这个时候艾思才发现原来弥斯也一直是蹲在椅子上的——然后朝柜台走过去,“老萨瑞,满上!”
“你小子,也该适可而止了。”老萨瑞摇摇头,“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回家,可不太像是正直的骑士所为。”
弥斯没有说话,只是神气地把金利亚丢到老萨瑞的面前。
他觉得这么做会很帅气。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萨瑞不吃这一套。一向嗜钱如命的老萨瑞居然拿起金利亚,然后用手指的劲力“啪”地弹到了弥斯的鼻头上。“你小子在耍什么帅气啊?给我好好听话啊。”
“嗷!”这下弥斯的神气一下子全消了。他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一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自己的那枚金利亚。大家再次哄笑起来,艾思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笑了。
“好了,闹够了吧?该走了,哥哥。”艾思走过来,把那枚金利亚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真扫兴!”弥斯一下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转过头去,央求老萨瑞道,“老萨瑞......好萨瑞......再给我一杯吧......没有酒我真的想不出答案来啊......求你了......”
“你告诉我你喝了几杯了?”老萨瑞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你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啊?你这小屁孩,有什么人生哲学可想?这几杯就算我请你了,赶紧给我利索地滚回家去!”
“不行啊......就差一点点了!我保证!我想出来了马上就回去!”弥斯继续哀求着。
“你先老实告诉我,你个小毛头儿有什么可想的?”
“当然是,梦想和爱情的抉择啊!!”弥斯一副认真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