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费兰多卡萨大教堂,亦可以说是费兰铎信仰的中心。它坐落在这片帝国最为伟岸华丽的教区群的中央,坐落在那鳞次栉比的圣像和栩栩如生的壁绘之间。即便是在凌晨一时左右,列成长串的明亮圣灯也如同银河般辉映,照亮这足有城市大小的至上教区的每一个角落。
俨然一座圣洁之城。
但这座圣城的奇妙之处并不止于如此。
高悬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正上方,一座巨大的构造体正以不可思议的形式运转着。那是一尊体量庞大且历史悠久的圣三角石雕,自下而上由一方三角锥底座、一块方形石盘和一颗滚圆的球体组成,不由任何立柱支撑、也不借托任何外力,完完全全地浮在教堂上方的空中,并且各自以不同的速度绕着轴心旋转;它的每一处边角上都点燃着黄金般灿烂的火炬,在黑暗的夜里正如满月一般醒目,以致于远在费兰多卡萨城墙数公里之外的行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它的辉光。
圣裁三角,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奇迹。
如果见到这等当世的奇迹还没有在万军之主无上的威光之下跪拜忏悔的话,那恐怕也只能归之为愚昧了。
是夜,一匹特别的战马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费兰多卡萨教区内是禁止骑马的。然而只有这一个人,即便是披挂齐整的圣殿卫士也没有出手将他拦阻在大门之前。
他就这样驾着马,在圣裁三角的看护下,一路进了大殿。
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雷·兰吉尔·泽文在一位身着白袍的牧者面前下了马。即便不算上因失眠而熬过的时间,他也已经整整两个日夜没能入睡了。
“我从未想过会劳您亲自迎接。”泽文的脸上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要知道这世界上能让他惊讶的事情可不多。
“我们最好的士兵正在为了主而厮杀,而我也不过是想帮上点忙。”
“并不是什么值得您关心的大事,阁下。我保证事情会解决得清晰利落。”
“如果我们还继续站在这里闲聊的话,待会我或许就听不到你的报告了,雷。你匆匆地赶来这里是有伤势需要照料的吧?那就让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但阁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一收到你的信件的同时,我就已经托人去连夜赶制了。——那么,我们现在能开始了吗?”
和蔼的牧者带着耐心的笑容,在他面前摊开手征询着。那是位单看上去便足以晓其不凡的圣职者,面相看上去仍然相当年轻,几乎只有眼角有着些许皱纹;身姿挺拔、双目矍铄,丝毫不见衰老的模样。然而,单与这些特征格格不入的是,他的鬓发和胡髭却已然银白如雪。
泽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牧者伸出手,轻轻地掀起他的肩甲甲片察看伤情。粘连着大块大块的血痂和脓液,泽文烧伤的皮肉几乎和盔甲黏结在了一起,即便那位阁下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泽文的脸上依然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把这身厚重的铠甲脱了吧,免得生长出来的血肉和铠甲长到一块儿。”
泽文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没有提出半点异议。尽管如此,那仍然是个痛苦的过程。
——不,应该说是自残更为贴切。
单是为了将那双铁靴脱下来,他就几乎将自己脚底的皮肤整个撕了下来。尤其是在天使之手被彻底击碎之后,只是几次踏足在滚烫的地面上,就已然足以将铁靴活活烙在他的脚上。
但即便忍受着剥皮般的剧痛,紧咬着牙关,他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就像在剥螃蟹的壳,只是,这只螃蟹是他自己。
在卸下了所有装备之后,终于,赤裸着那原本白皙健美如今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一丝不挂的泽文歪着身子瘫坐在大殿前排的座位上,正面对着大教堂的中心——圣裁三角的方向。他紧闭着双眼,表情扭曲狰狞,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
“那就,开始吧?”
从那里,绽放着绚烂虹光的圣焰已然涌现。
偌大教堂的四壁,所有壁绘、烛盏和圣像,皆如同蒙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那七色流转的倒影之间。
*
治疗完毕的时候,一位全副武装的圣殿卫士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刚铸造出来的斩魔者走进来。
“噢,看来事情都办妥了。”
泽文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他就这么赤条条地站了起来,在这空旷而宽敞的教堂大殿内,无意识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丝毫不关心那位圣殿卫士正用奇怪的眼光看向这里,甚至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走近。
“你还是没变啊,雷。”
看着泽文饶有兴致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圣职者不仅发出两声轻笑。
“在主的面前,我没什么可遮掩的。”
泽文的回答依然很平淡。
那是一具完美得不正常的躯体,白皙、健美却又不过分粗壮;皮肤、毛孔和肌肉,几乎每一处都光鲜亮丽,充满着性感的动态魅力;如女子般精致灿烂的铂金色发丝不仅从后背,亦从两肩垂下来,长至胸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那具躯体上已经见不到半点伤痕,甚至连一点伤疤和黑痣也看不见——仿佛雕塑一般。
他自然不是生而如此的。
每一次接受圣徒阁下的治疗,燃烧的圣焰便会让他的皮肤、肌肉和组织重新生长,以全新的部分替换掉受伤的部分,从而治愈伤痛。但那重生的身体部分并非与原本的部分完全一致——崭新的皮肤不会有任何伤痕、胎记或是缺损,如完美无瑕的白玉石一般明亮,看上去就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要是人,就会有瑕疵的。
泽文的皮肤看上去如此完美,只是因为他已经受过了太多的伤,以至于全身的皮肤都几乎被完全替换了。
当浑身赤裸的泽文从圣殿卫士的手里接过新的斩魔者,那位阁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并示意那名卫士去取来新的衣物和铠甲。
“我应该启程了,圣冈萨尔阁下。详细的报告不日便会呈递于您的手上,请您务必放心。”
“你也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丝毫不关心其他的事情。”老阁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却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你能多歇息上一夜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从小看着你们兄弟四人长大,如今却……上一次你回到费兰多卡萨是什么时候了?上一次德雷希见到你又是什么时候了?是十二年前吗?……要知道,你是他这个弟弟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亲人,不要总是对他这么残忍。这些年来,他的立场正在一步步地变得艰难。”
“我没有时间。”
“你知道那只是个借口。”
“对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是你的家人……”
泽文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予回答。
被称作“圣冈萨尔”的圣徒摇了摇头,终于放弃了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浪费时间。
“莱格尼斯怎么样?”
“他很好。”
“……好吧,好吧,如此便好。……那……你们从梅耶撒带回来的那孩子呢?他叫什么名字?”
“弥撒铎。”
“那孩子如何?优秀么?”
“……嗯。”泽文语气中的犹豫不言而喻。老圣徒很清楚,他没有说实话,也并不想说实话。
圣冈萨尔阁下早已熟知了他的性子,再继续追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沉默——纵是自己以整个费兰铎世界的教宗的身份质问他,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您还需要其他方面的报告吗?”
“不需要了。”圣冈萨尔阁下再度叹气,能让费兰铎世界的教宗如此无可奈何的,除了他恐怕也找不见第二个人了。阁下背过身去,决定不再与他进行无意义的对话,只是对他扬了扬手,“你但去吧,雷。”
“明白了,阁下。”
*
**
梅茜亚斯城外。
次日早晨,五时前后,弥斯提着一个覆着餐巾布的小篮子进入了地窖。
“您早上好,弥撒铎大人。”
“说过不要叫我大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人。”
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之后,弥斯在台阶的末端停下了脚步,四下扫视了一圈,不禁挠了挠头,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这里居然连张桌子都没有。”
“您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弥斯笑了笑,朝索伊扬起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边是什么?”
“一些面包,我已经撕碎成了小片,这样你咀嚼起来也不会太费劲。”弥斯傻笑着挠了挠头,一副得意的样子,“虽然可能不会很美味,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尝尝。”
“咱这种人可从来都没有挑食的权利。”索伊苦笑了一声,尝试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子——脑袋被长矛穿刺固定了的他自然是做不到的,垂下去的也只有他的眼睛,“不过……咱已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有必要浪费食物吗?就算是反复咀嚼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味道,知觉迟钝得就像游离在生与死之间;就算是咱咽下去的部分,还来不及消化就会从肚子旁边的缺口漏出来,洒上一地吧。——咱是个死人了,进食对咱来说当然是多余的。”
“不用担心,漏出来的部分我会负责清理干净。……又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咀嚼之后吐出来。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还在谈什么浪费,那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很抱歉只有面包,但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让你在最后的这几天感受到食物的甜美滋味的话,那应该能减轻你的痛苦。——只要味道就够了,只享受到食物的味道就可以了。”
“可咱的知觉已经……”
“我考虑到了这一点。”弥斯笑得更得意了,“幸亏泽文老师留下来的面包还有剩——那是绝对能让你清晰地感觉到的甜度。”
“为咱一个死人这么费心……”
“别说这种话。”弥斯摇了摇头,走近了囚笼,“在我眼里,只要你还保有着喜悦和痛苦的感情,那就不能算作死人。”
说着,他撩开遮盖篮子的餐巾布,从中取出一小片已经烤硬了的面包,探进笼子里。
“但如果你实在不想吃的话就算了。”
听到这话,索伊突然一下子攥住了弥斯的手腕,甚至吓了他一跳。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间展现出来的力量,险些让弥斯以为他身体里的恶魔发动了攻击。
但他只是抓着他的手臂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就这样犹豫了很久,索伊终于得以给出回答。
“咱吃。”
*
索伊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因为只剩下一只手,手掌里能盛的烤面包片也相当有限。
从弥斯那里接过面包片,他便立刻送到了嘴边。他的确……是能感受到饥饿的,只是至今为止一直在忍耐。
他的头没有办法动弹,更不可能抬起头把碎片倒进去。他只是将手心贴紧自己的嘴,用嘴唇将食物夹进口中,然后细细地咀嚼、感受着面包化在舌间的香甜,也不在乎有多少面包片从他手掌的缝隙漏下来,洒落在地上。
“很脆……很甜……咱感觉到了……这甜味……”
“对普通人来说未免太甜了,但对于你现在的状况,我想或许正好。”
看见索伊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纯朴的笑容,弥斯也“嘿嘿”地傻笑起来,“——看来我猜对了,虽然我之前可没想到泽文老师的糟糕品味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您的那位泽文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像您一样善良吗?”
吃完了手掌里面的那一小份,索伊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善良?我可不觉得他的身上有这种特征。”弥斯歪起嘴露出无奈的笑容,“说起来,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号吗?雷·兰吉尔·泽文的大名,你没有听过么?”
“咱只听说过费兰多卡萨有一位兰吉尔公爵,那就是您的老师吗?”
“不不不,那是他的弟弟。”
弥斯敲了敲脑袋,“也是,生活在城郊外的人也不太有机会欣赏戏剧这类的东西,也不太喝酒的吧。”
“咱的养父多特忌酒,因故咱和思蕾莉亚也从不喝酒。虽然都是圣教,但似乎也是在南方有着其他教条的教派。”索伊再度接过从弥斯的篮子里盛给他的面包片时,他注意到了弥斯脸上的变化,“您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对您十分严苛吗?”
“严苛嘛……”
弥斯仰起头,仿佛在很费劲地回忆着,“我刚到风暴崖的时候,我确实认为老师对我严苛得过分,对他甚至一度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老师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把我从一个无知的小孩变成了一个优秀的骑士——呃,或者说,快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了。如果没有他,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咱似乎能看出来,您对他的感情看上去还要复杂一些。”
“是,你说得没错。”弥斯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从何时起,他就几乎不再关心我的训练了,也很少再教我新的东西。但我很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我已经学得够多了,我知道我和他们的差距还有多大。……我只是希望他能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继续进步,继续再向更高的地方走。他没有认可我,也不再鞭策我,就好像……好像在对我说,‘你就只能达到这——’”
弥斯的话突然被硬生生地掐断了,毫无征兆地。
“……您怎么了?”
“你听到上面的声音了吗?”弥斯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咱……什么也没听到。”
“请稍微……不要发出声音。”
弥斯屏息凝神,仔细地倾听着上层的响动。
随着地窖变得安静,上面的声响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肯定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是谁?!是泽文老师吗?!
不对,不可能。作为一个骑术高手,弥斯熟识老师的爱骑“晨风”的步调和节奏。——他从潘迪亚·丹希大人那里学来了这个特技。如果有任何人驾马或是驾车靠近这座屋子,就算步伐再慢,身处地面之下的他也绝不可能听不见,这个地窖的隔音效果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没有马,那就是步行了?什么人会一路步行、不请自来,擅自闯入这种离梅茜亚斯城还有如此长一段路的小屋子?
或者说,对方在离这里有一段路的地方下了马,特意步行前来?这并不是无端的猜想,弥斯在风暴崖的时候曾经学到过,这是负责侦查的士兵的常用手段。——对方很有可能是个经验丰富且老道的士兵。
即便不是,对方也绝不会是闲逛逛到这个地方来的。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
“看来有客人来了,”弥斯压低嗓音,悄悄地告诉索伊,“可能是冲着你身上的恶魔来的。”
“咱绝不会离开这里半分的。”
“那种事情恐怕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弥斯说着,把篮子放在了一旁的地上,随后抽出了腰间锋利的佩剑,皱起了眉头。
“午餐只能待会再说了,我去去就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