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京,一片大雨滂沱。
雨滴敲落片片绿叶,叶子落到地面上又被浑浊的泥浆所污浊,总之一片浑沌。
这是书生这辈子第一次来到靖京,他可以发誓现实中这绝对是第一次来,虽然梦里不知道梦了多少次到了这里,想看看东城的梅香斋,想望望西城的柘星潭,想尝尝耿兴楼的翠珀仙凰。
可惜,那都是梦里的,现实里这的的确确是书生第一次来到了梦过千百回的靖京城,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他梦中的圣地。
当然这不是书生一个人梦中的圣地,也是大靖朝千千万万不在京畿之地的仕子的圣地。
用书生那教习先生的话说,前半辈子生下来就在读书,读了半辈子半通半不通的书,为的,就是看一眼书中梦里的靖京,哪怕是一眼,哪怕是只能看到一眼靖京归雁塔的塔尖儿,知道它在那儿,这一辈子都算是活得值了。
然而,不论他千里迢迢地从偏远的掖州一步步如朝圣般来到这里,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是否值得。只是去应教习先生的话,书生踏进靖京城的第一眼,他没能看到归雁塔的塔尖,没能看到书中的梅香斋、柘星潭亦或者是所谓的大靖第一楼耿兴楼。
靖京,看不到想象中的繁华,看不到承了千年的辉煌,更看不到书中所谓的“一抔黄土藏正气,一掬清水流浩然。”
入眼的靖京,是一分陈旧,二分破败,三分凄凉。
耿兴楼,号称大靖第一楼,招牌名肴翠珀仙凰名传千里,即便是远在边荒的掖州也是闻名久矣。
归雁塔,大靖仕子但凡在京金榜题名,必登此塔吟诗作赋。一者,一书畅怀;二者,崭露头角以求赏识。
然而,书生现在站在靖京的封仙大道上,却看不到传闻中的这些。
可能,那坍得一塌糊涂的木堆,就是传闻中的大靖第一楼;可能,那塌了一半,差不多颓如土丘的,就是屹立了千年的归雁塔;当然了,还有那一滩浸染不散分不清血与水的,可能就是曾经的柘星潭;当然,还有那梅香清溢满皇城的梅香斋,只剩下几株零星的梅树,那斋,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仿佛已颓塌了千年的城墙,再也挡不住城外漫天风沙,满城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尘味道,废墟上,铺满了沙砾尘埃。
可能很难相信,书生也是用了好些天才相信了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象。
是的,这,就是现在的靖京,昔日大靖的帝都。
煌煌大靖,悠悠千载。
可叹一夜之间,尽化为乌有。
若是靖京还有些许人,或许到现在也尚未缓过神来,书生,倒是好多了,虽然没能看到梦中朝思暮想的那个靖京,好歹也终究是没看到过,所以心里还可以接受。只是终究是梦往了千百遍的地方,心底多多少少还是存了一份遗憾,这遗憾恐怕此生都无缘了结了。
前缘庵,或者说是昔日的前缘庵庵门前,杜胖子坐在枯井边上,心里还是没办法接受现实,想到前几天那个从掖州来的叫做“臧宸”的书家子,再想到自己和他说的那些,总觉得这一切不像真的,他已经快要疯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他真的分不清了。
每一夜他都很难成眠,夜夜不能寐,合上眼,总是有那一日的哭与泣在耳畔回荡不绝;好不容易睡着,未到黎明总是在一片血与火的噩梦中惊醒,睁开眼,一切仿若当日。
堂堂靖京,大靖帝都,一日之间化为乌有,说出去任谁也不信。
可是,它就是这样发生了,不由得不信。
杜胖子就生在靖京,在靖京活了这些年,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本来以为可以比自己存在地更久远,谁知道眼睁睁地就在自个儿眼前变成断壁残垣。还有那些熟悉的人,如果不是他集中生智躲到家里酒窖里躲过一劫,可能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连灰都没剩下。
这样的惨剧,换做谁也没办法接受。
可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由得他不去强迫自己接受。
不管怎么说,造成这一切,毕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但要是换到那罪魁祸首身上,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这一代的靖昭帝,虽不算圣君,却也不是暴君,甚至可以算是一代明君,为民谋水田之利,为百姓减赋税,日日勤于政务,夜夜殚精竭虑。
况且,昭帝的胆识气魄都超过上三代帝王,平东倭,镇蛮荒,剑指西陲,每一件都显露出大靖有了中兴的气象。
可就是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势之下,覆朝惨祸就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正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而且发生地快,结束地也快。
千载靖京,一朝覆灭。
想了很长时间,杜胖子用力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
“妈的,胖爷我什么时候成了忧国忧民的书家子了?”杜胖子身上肥膘一哆嗦,刷地就从井沿起来了。
杜胖子昔日在靖京城里可不是什么好鸟,偷鸡摸狗不提,吃喝嫖赌常事,借着老杜家百十来年做生意赚下来的本,逢迎拍马,仗势欺人的事他可没少干,还有聚众斗殴,他也没少掺和。
尽管如此,他倒也算有些手段,不然凭借一个商贾子弟的身份想混到大靖龙嗣的圈子里去,还真是有点难,尤其他杜家虽富,却也不是什么靖京巨富之列,也就算刚好是入了富庶之列。
“嘿嘿,胖爷我活下来就应了那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胖爷我以后活着一定要比以前变本加厉。
“说起来,嗯,我老杜家地底下还藏着掖着点东西,以前老头子虽然不给我把持,却也告诉我了地点,应该够我用一阵子了。
“还有那东宝阁,虽然被那些人洗刷了一遍,但是胖爷我去碰碰运气,指不定还捡着些他们看不上的,能踩着****运。
“花云楼那边,莺莺燕燕的,虽然死的死逃的逃,但那些个小金库里,肯定还留着些宝贝。起码茯苓和青雀的小金库,胖爷我心里还是有本账的,至少胖爷这些年花销的满打满算下来也有个小十万两了,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不过这靖京算是毁了,别的地方肯定要乱,那些个手里有权的肯定急需钱,我可得想个办法把这钱利利索索整出去,还不能叫人给发现了,万一因为这钱,趁这兵荒马乱的把胖爷我给宰喽,那可就没地儿哭了。”
杜胖子虽然胖,可人没想象中那么懒,平时虽然好吃懒做,可一摊上钱的事情,他比谁都勤快。
说干就干,杜胖子抬起一双胖腿撒开丫子就往东宝阁的方向跑了过去。
杜胖子是够鬼精的,知道抓紧时间去弄钱,可是他还是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可能有人比他先到。
其实书生真的不是像杜胖子一样为了钱来的,他其实只是转到了这里,看到这阁楼看起来挺别致的,就上来看看,难得还能从这栋存留尚佳的阁楼里略微品味到靖京的余韵。
楼里虽然乱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一地,但好歹也是昔日的东宝阁,这里能摆着的品件,可不是书生这样边远小州的读书人能见着的。
那些昔日是整个靖京城都罕有的珍宝,例如曾经让靖京几大世家都竞相抬价的星斓水映珠,虽然碎了一地,但是那也是一地的惊艳,仿佛星辉斑斓落了满地。
还有那朱白点墨钗,断作好几节,却依然可以看出朱白美玉中深洇的点点墨痕,浑然天成,毫无矫饰。
还有那一面裂作好多块的靛氤青氲玉屏风,完全就是一块造化之珍,抬眼望去时而若云谲波诡,时而若沧浪激流,时而又仿若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这东宝阁里的东西,虽然大多不复往昔全貌,但仅凭那一星半点,便已令臧宸惊叹不已。
这东宝阁,曾经也是煊赫一时,在靖京城里,王公贵族无不趋之若鹜。
东宝阁分九层,像杜胖子那样的商贾子弟,是上不了东宝阁的上三层的,最多六层到顶,还得靠着关系,至于那些龙子龙孙们,也最多七层到顶,据说连大靖的历代皇帝都没有上过东宝阁第九层。
当然像书生这样的,或许也就只能在门口看看的份,能不能迈过门槛都是两说。
当然书生可不知道这些,现在这东宝阁里连鬼影都没有一个,这里面的残品自然是任他随意赏玩了。
其实这东宝阁里,和杜胖子想得没什么差别,基本上都能抢走的都抢走了,不能抢走的,也差不多都毁得差不多了。
楼上楼下到处挂着的都是些墨笔丹青,只不过上面脚印四布,或是撕开成了碎片。还有些瓷器珠宝,也都摔碎一地。
在书生看来,这确实是太暴殄天物了,好些字画都是名篇,好多珠宝碎片一眼看去便知价值不菲。
一步步迈上阁楼,入眼也都还是些没人要的废品,不过越是向上,每个楼层的物品都可以感受到明显的优劣差异。
书生走着走着一路就上到了九层,完全没有什么阻碍,上到九层,抬眼一看,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桌子,一把竹椅,一把石壶,一只酒盅静静摆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和楼下一片狼藉完全是两番景象。
书生轻轻迈步走到竹椅前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后倾,双眼微睁,打望四周,正前方便是观景的窗口,坐在这里便可观望到整个靖京城,直视前方,便是曾经的皇城,可惜如今已然化为废墟了。
忽然,书生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以前坐在这里的人的心思了,在这里观靖京,便是等若看淡了一场场荣衰贵贱,看穿了一番番勾心斗角,看淡了一滚滚红尘喧嚣。
轻轻拾起石壶,一股淡雅的酒香从中流溢出来,仿佛浸润了整个世界。
书生默默给自己往酒盅里斟酒,不多不少,剩下了的酒刚刚好斟满一盅。斟了酒,书生却是一点不客气,捧起酒盅便一饮而尽,丝毫没有顾虑。
一股携着竹香的清流顺着他的喉管直激而下,飞抵丹田,继而在丹田之中仿若蒸腾一般,化作一蓬蓬清气返达周身,书生感到一瞬间如若升仙,浑身上下似乎无不通透自如。
若说这酒,能摆在这大靖历代帝皇都未能上得来的九层之上,又岂是凡物?
酒名脱尘,本就非凡尘之酒,取千载青竹辅以万露精华酿制,仙人饮之能不沾染红尘气,凡人饮之能化凡脱俗,洗尽纤尘,遍体生芳。
这一番,书生算是捡着了个大造化了,因为这酒,本就是镇守东宝阁的仙人所留,不是五谷凡酒,而是仙酒。
这酒饮下去,就等若给书生洗髓伐脉了一次,令他铅华尽褪。只是这洗髓伐脉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只是起到了益寿延年,洗去凡俗的效果,并不是经过这一番他便成为绝世高手,更不是立地成仙。
不过若是书生能修仙道,其体质倒是会更加适合于修行,也勉勉强强算是一种奇效。
书生饮了酒,觉得浑身舒爽,于是在竹椅上小憩了一会。过了颇久,他才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便想要顺着楼梯走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书生眼角瞥到了墙角一抹黝黑光亮,瞬间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在墙角,静静躺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铁球,上面还有神秘的古怪花纹,弯弯曲曲的,如同舞龙走蛇。
书生快步走过去,轻轻拾起,观望了半晌,左右晃动,上下敲打,摆弄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反应,这才停下来不再在它上面浪费时间。
将铁球随意揣进怀里,书生便向着楼下,沿着来时的楼梯一步步走下去。
下到三层时,突然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歪戴着个元宝冠帽从楼梯下面伸了出来,正巧和书生打了个照面。
“嗯?怎么是你……”
“啊,杜兄,你怎么来这里了?”
杜胖子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怎么会又遇上这个臧姓书生,对于他来说,现在不是碰上熟人的时间,他是来找宝贝的,这样的开头可不吉利。
“额,臧兄是吧,胖爷……啊不,老杜我是来这里看风景的,哈哈。”杜胖子尴尬地打个哈哈。
“哦,杜兄也是来看风景的?”书生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有了些计较,他不是傻子,又怎么看不出来杜胖子的那点心思,于是便笑道,“杜兄,臧某刚刚从顶层下来,从这东宝阁顶上观望帝都当真有一番滋味。”
“哈哈,可不是嘛……这靖京最适合观景的便是这东宝阁了,”胖子感觉到书生话里的揶揄之意,有些尴尬地笑着,“哈哈,臧兄弟虽然初来靖京,眼光却颇具独到之处啊。”
说实话,胖子嘴上这么应付着,心里早有把书生剁个千百遍的心思了。简直是开玩笑,这靖京城里,哪还有什么景了,都毁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还剩下来几座楼阁没毁完,可胖子他哪是来观什么景的,就算有景那也和他没多少关系。
“杜兄……杜兄?”
“啊?怎么……”杜胖子正想着呢,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眼一瞧,就看见书生笑着喊他,怎么看他都觉得里面有股贼兮兮的味道。
“杜兄想什么这么入神呢?”书生笑道,“臧某方才叫了杜兄好几声了。”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杜胖子有些无语,这书家子实在是有些古怪。
不怕别的,就怕自个儿终日打雁,别叫雁给啄瞎了眼。打见到这叫“臧宸”的书家子第一眼胖子就觉得他没其他书家子那么简单,至少绝对不是那种书呆子。
“杜兄,臧某想拜托杜兄些事情,不知杜兄可否帮忙?”
“啊,可以可以,你说什么事情?”
“杜兄你看,臧某初来乍到,对这靖京城不甚熟悉,人生地不熟的,这些天来遇见的也只有兄台一人,不知杜兄若是忙完这里的事情,可否带上臧某,找个歇脚之处,行个方便?”书生双手握拳,诚恳道。
“这……”杜胖子无奈,实在是太狡猾了,这幅态度让人简直没法拒绝,“也罢,你也是不容易,老杜我就帮了你这忙吧。”
“那,臧某在这谢过杜兄了,”书生连连拱手,“大恩不言谢,杜兄还有事,臧某这就下楼去,在大门恭候杜兄。”
“嗯嗯,你下去等我吧,我先上去看看。”胖子赶紧招了招手,让书生下楼,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好的,杜兄,咱们暂且别过。”书生又拱手道,说完便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