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子眉门前拦人,被张平看在眼里。他眉头一皱,似有一丝不快,不过转瞬即逝,笑着对苏子眉问道:“后宫刚遭大火,苏营长不在后宫侍驾,来此何为?”
苏子眉凤眼轻瞟,冷笑道:“张卫长召集各部开会,连五军指挥使都已到齐,却独独不派人告知于我,这又何为?”
张平说道:“苏营长在军中素有威望,我绝无怠慢之意,只是刚刚遭此大变,故而才想让苏营长留守后宫。”
苏子眉却是快人快语:“张卫长不必客气,我今日到此,就是为了陈继先一事,还请卫长念其初犯,网开一面,饶他不死。”
张平稍稍停顿,大笑道:“苏营长,五位指挥使全都支持将陈继先斩首问罪,你纵然反对,也是于事无补啊。”
苏子眉听罢,却并不犯难,反而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倒让张平有些疑惑。苏子眉说道:“小女子位低权轻,自然不敢和诸位大人正面冲撞,不过我也请了两个人来,他们的话,大人们还是听一听为好。”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人,步履稍显蹒跚,原来是丞相申时行。此时一阵清风袭来,却见一人,乘风御气,好似天外飞仙,飘然而入。众人一看,眼前居然是一个少年,锦衣白袍,皓齿明眸,脸似璞玉一般。他举手投足间,无不显示出高雅绝伦的气质。
两旁诸将,都被这少年的气场惊呆。唯独张平,离座而起,给那少年行礼道:“不知三王子驾到,有失远迎。”众将见此情形,忙起身附和,皆向三王子问安。
三王子轻摆右手,说道:“诸将在军中,具是我的前辈,岂有前辈向晚辈行礼的道理”说着便向众将还施一礼。
三王子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此,也是因为陈继先的事情。太子是我兄长,他此番遇害,我想在座没有人能比我更感悲痛。但我听苏子眉详述经过,觉得陈继先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宫中突发大火,众人皆惊慌失措,可他却在乱局之中,勇斗刺客。刺客遁逃,转向正殿,情势危机,他不及禀报,率兵追赶,也是临机应变之举。试想身处当时情形,他分身乏术,大王与太子之间,或许也只好先护卫大王。在我看来,此人还算忠义之臣,虽然结局令人遗憾,不过现在五国联军压境,加之秦国也图谋不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张卫长看在我薄面之上,饶其性命,让其戴罪立功,更能彰显我王仁义恩德。”
张平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场下诸将,却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排一员小将,便向身边一老将问道:“这三王子究竟是何来历?”那老将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韩国,太子主内,留守京师辅佐韩王,三王子主外,十三岁便隐姓埋名,到上党军前效力。十余年间,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默默无闻的小兵,做到镇西将军。直到韩王堂前授印,国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上党地处秦赵两国之间,两国早就想据为己有。十余年间,上党被围五十日以上的战役,便有二十次之多,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此外,上党虽是战乱之地,其每年上缴的钱粮赋税,却丝毫不逊于其他城池。当地百姓皆言,这是三王子的功劳。三王子文武双全,实乃我韩国的擎天柱。现如今太子身死,朝野上下,皆言三王子是新太子唯一人选。不然依照本国律令,王子不得参政,纵然三王子身为镇西将军,官衔却低于雁翎卫长,此番张卫长向其行礼,实际上是以太子之礼待之。”
再说张平犹豫不决,申丞相看在眼中,便说道:“三王子所言,确实公允得当。老夫也问过韩王,大王也认为,陈继先有罪不假,但国家目前正是用人之际,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让其待罪立功。”
张平这才说道:“既然这是大王的意思,我想诸将也不会反对。”便令卫士将陈继先重新押上堂来。他语气稍稍缓和,对继先说道:“老夫知道你入雁翎卫三年,多有功劳。我何尝不想饶你性命,只是老夫统领五军,数万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唯有严明号令,容不得半点私情。如今这么多人都来为你求情,老夫也不再勉强。”说到此时,突然语气一转,厉声说道:“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本卫长今日就要打你五十军棍,一来告慰死去的太子,二来让众将士牢记雁翎卫的军规。”说完便令侍卫,将陈继先拖出行刑。
行刑者共有三人,两人分开左右,按住继先双肩,一人手执水火棍,往继先身上便打。继先只听得一道道声响,感觉皮肤就像要绽裂开来,紧接着便是热辣辣的疼痛直钻心底,好似整个后背,都放在烈火中炙烤。
陈继先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喊叫。他身在堂外,正对大门,堂中诸将都看着自己。继先顶着疼痛,看了一眼韩德,他依旧闭目端坐,仿佛门外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身后的韩启忠也不正眼看来,直直的盯着其它方向,面如寒铁。
陈继先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三十多棍,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他虽然一声不吭,却觉得后背以下,已经渐渐没有了知觉。他用尽力气看了苏子眉一眼,只见她双目似水如潭,哀怨也好,怜惜也罢,全都化作秋水,随风荡漾。接着他眼前一黑,便不知后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继先冥冥之中听到一声车轴响动,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平躺在木板上,双眼上方正对一个铁栅栏,栅栏外是黄昏的天空,一片片云彩被夕阳染得如同火焰。继先想起,自己是在运送囚犯的马车上,于是赶忙四下扫视,果然两侧还是坐着那四个雁翎卫。领头的那个,正死死盯着自己。
陈继先知道自己还没到阴曹地府,心里石头也是落了地。索性享受般的闭上双眼,随着车身摇晃。
还是那漆黑的巷道,还是那迷离的灯火,陈继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居然原路折返,回到了当初的牢房。
还是那个须发尽白的前辈,笑呵呵的坐在屋中,陈继先有些恍惚,今天的一切全都如梦似幻,若不是背上还有刺骨的疼痛,真让人怀疑它们是否已然发生。
继先毕竟挨了五十军棍,虽然未伤筋骨,却也皮开肉绽,他一连趴了三天,才渐渐能够立起身来。这期间,前辈对他是照顾有加,帮他清理伤口,端水喂饭。转眼十天已过,伤口虽未痊愈,但起身活动,已然无妨。
这天待牢头送饭离去,前辈突然开口说道:“小兄弟,你那天所经历的遭遇,我已全部知晓,你挨了那五十下军棍,却一声没出,是条汉子。我早就说过,我们有缘自当重逢,今日就由我请客,我们爷俩好好庆祝一番。”说完便转身又向铺草中翻找,这次居然提出了一个竹篮。未及打开,便闻到一阵鲜香。打开一看,除了美酒,居然还有一只烧鸡。鸡皮烧得红中透亮,几滴热油顺着肉身淌下,让人忍不住直流口水。
狱中伙食,素来清淡,继先已是多日不知肉味。前辈笑着招呼他“快吃”,自己却抢先下手,扯下一个鸡腿撕啃起来。继先一见如此,自然当仁不让,加入到抢食战中。
继先和前辈,大快朵颐,不到片刻,便将整只烧鸡,一扫而空。两人填饱肚子,这才斟满酒杯,细细品味。
不想这地牢深处,阴暗潮湿,却是飞蝇蚊虫的温床。之前继先静卧养伤,未及察觉,现在却被连连叮咬,苦不堪言。
前辈看在眼中,问道:“小兄弟,可是被飞虫滋扰?”
继先说道:“确是如此,耳边虫声不断,用手去拍,却拍不着。前辈和我近在咫尺,却稳如泰山,可见前辈定力非同一般。”
前辈笑道:“小兄弟高看我了,不是我定力有多高,而是小兄弟你待的时日太短,身上太过干净,正好对蚊虫胃口。你稍稍忍耐,再过十日,身子再脏些,便可像我这般蚊虫不侵。”说完又是大笑。
继先只当前辈同自己玩笑,便不再同前辈言语,转而专心对付蚊虫。他屏气凝神,双眼飞快搜索,伸手便是一掌拍出,掌风凛冽,来势汹汹,不想居然扑了个空。继先毫不气馁,出手再三,却无一命中。
前辈却也不出声,只在一旁侧身而卧,静静的品酒观看。直到继先终于不愿再试,才开口说道:“这牢房少说也有几十年,住过的犯人更是不下数百,这蚊虫就没断绝过。不单单是你一人,之前这么多人,都会像这样打蚊子,久而久之,这里的蚊子也练就了一套轻盈身法,对付他们就像和高手过招,着实不易啊。”
继先寻思,前辈话语虽不乏戏谑之意,却有几分道理。于是转身向前辈拱手说道:“小弟无知,还请前辈赐教。”
前辈站起身来,说道:“如我方才所言,这小小蚊虫也是高手,不过我倒有一套剑法,专门克它,你愿不愿学呀。”说完,不等继先回答,便从草铺之中,抽出枯草一根,独自比划开来。
前辈剑招一起,便将继先惊呆,他从没见过此般招式,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区区枯草,却和前辈心物相通。这剑再也不是剑,而是手臂的延长。剑随心动,人剑合一。斗室之内,却能纵情舒展。
陈继先眼中,已经不是一人一剑。前辈的身形步伐,如同巍峨群山,连绵起伏;而前辈手中之剑,犹如那群山之间的一道飞瀑,九天直下,惊倒乾坤。
继先细细观看,只觉前辈剑法,不似寻常美酒,大碗豪饮即可,却如陈年佳酿,只能小杯细品。剑锋绕身而行,似虎踞龙盘,蓄势待发,突然一剑刺出,如螳螂捕蝉,快过闪电。
剑尖所到之处,飞蚊竟无一遁逃。一击而过,手腕借力倒转,旋即又是一击。眨眼之间,地上竟叠起一层虫尸。
前辈一套打完,收剑而立,继先却还如痴如醉,半晌才回过神来。前辈笑道:“小兄弟,看清了吗?剑法招式不多,对付蚊虫,却是正好。”
继先忙说道:“前辈剑法高深莫测,小弟心中有问,还望前辈指教。”
前辈说道:“但说无妨。”
继先说道:“我以掌拍蚊,蚊却轻易遁逃,前辈以草为剑,只用剑尖刺击,为何却能回回命中?”
前辈大笑道:“寻常武功,讲究大开大合,物尽所能。若是用剑,便求剑长,若是使刀,则求刀利。像你刚刚以掌拍蚊,瞬间劲力,尽汇掌中,一掌所发,直至尽头。岂不闻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虽然开始很有声势,但力到尽头,便几近消散。若是同高手过招,刚一发招,便会被对手查觉。不知你是否发现,你的掌风虽然凌厉,但掌未至,风已到,蚊虫虽小,但身姿轻盈,反倒事先察觉,借风而逃。”
前辈接着说道:“而我刚刚使的这套剑法,则是去虚求实。每招所出,皆留有余地,点到即止。故而收发自如,轻巧无比。虽然声势较弱,但对手也不曾察觉,待其不备,一招制敌,自然水到渠成。”
前辈稍作停顿,说道:“不过要练就这剑尖挑蚊的本领,确实要下一番苦功,但我知道陈老弟身为雁翎卫,箭法出众,眼快手疾,自然不在话下。虽然我只耍了这一套,但想必你已经记下了吧。”
陈继先听罢,单膝跪地,拱手说道:“前辈所授剑法,在下必当牢记。我的上司,乃是中军指挥使,我与他虽无名分,却实为师徒,不想那日五军会议,他将我扫地出门,还几乎要了我性命。我沦落至此,承蒙前辈不弃,照顾之余,还悉心传授武功,我思来想去,愿拜前辈为师,还请前辈答应。”
前辈摆手三下,说道:“此事不妥,我照顾你不过是江湖救急,若收你为徒,则不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此外,我教你的剑法,实乃信手拈来的奇巧招式,远非武林绝学。你拜我为师,我受之不起。此事暂且作罢,休要再提。”
陈继先见拜师不成,依旧跪地不起,再说道:“前辈之前和在下有约,如果能侥幸活命回来,便以姓名相告,现在我已经如约归来,前辈何时履约?”
前辈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倒将了我一军。不过现在因缘未到,我还不能告知与你,为了不负诺言,我送你一物,其中就藏着我的姓名,因缘一到,你便可知。”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通体透绿,其上刻着不知名的花纹。陈继先小心翼翼,接过玉佩,向前辈连声道谢,前辈却涌起一丝醉意,只管招呼继先继续喝酒。
陈继先纵情而饮,心中却是五味陈杂,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机会,能像今日这般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