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城中起了大风。王宫之内,一如往常,点燃灯火,如同浩夜中的点点繁星,照亮这深宫庭院。只是这火光在风中摇曳挣扎,好似述说着一丝隐忧。
陈继先立于东宫殿外,凭栏眺望。夜黑如墨,却见云层缝隙处,泛起一丝红光,如同残血一般,从东向西,连成一线,好似一条赤练,高悬天际。
陈继先从没见过此等天象,暗暗有些吃惊。却听得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只怕今晚就要有一场血雨腥风。”继先循声望去,身旁五六步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宦官,也和自己一样,正仰望天空。
继先认得是御膳房李公公,此人年过五旬,头发已然全白。他负责太子饮食,故而常在东宫行走,和继先也是相熟。
继先为人,虽然平日沉默少语,对身边之人,无论长幼贵贱,都礼敬有加。继先能坐至副统领一职,既是自身努力结果,也实属众望所归。
继先拱手向李公公问道:“李师傅既然识得天象,还请赐教与我。”
李公公淡然一笑,说道:“天地乾坤,相承相映。观天如观镜,天上景象,就是地上写照。今夜空中透出一道红光,必是地上煞气冲霄所致。”
李公公转过身来,双目直视陈继先,面色凝重道:“这道红光,从东向西,恐怕今夜东宫之中,将逢大变。陈统领,你可要小心防备啊。”
继先对于天象这类虚无缥缈之事,本并不在意,但听李公公话语情真意切,不免也暗自担心起来。转念一想,此时正是多事之秋,确实应该加强戒备,于是辞过李公公,欲转身入殿,提醒韩统领多加小心。
继先走至半路,突然一阵疾风吹来,转眼间飞沙走石,目不能视。殿外的火把,竟被这乱风一一打灭。继先忙以袖遮面,待得骤风稍止,正欲继续前行,却隐约感觉身后有光亮传来,回头一望,却是大惊,只见西院后宫,燃起一片大火。
四周宫舍的灯火,皆被刚刚的乱风熄灭,唯有这后宫的大火,借助风势,却是愈演愈烈。火焰上下穿腾,好似毒蛇吐信,浓烟则如乌云密布,层层叠加而起。继先远在东宫之上,也觉得那火光分外刺眼,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
转眼之间,宫内已然大乱。宫女、太监,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下乱串。风声,人声和燃烧声交织在一起,催人胆寒。继先想起了正在后宫的子眉姐姐,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可他明白,此刻他绝不能擅离职守。正在此时,却见韩统领从宫中飞奔而出,他一见陈继先,便说道:“宫内失火,还不快救,后宫紧挨着正殿,如果伤了大王,如何是好?”
原来中军肩负宫中警戒,统领以上的部将,都知道韩王起居所在。这韩王身为一国之主,后宫也有佳丽数百。若在平时,自然身在后宫。可目前外有五国大军压境,内有奸人行刺威胁,韩王早就没有了往日的雅兴,于是今晚便在正殿就寝。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躲过了一场大火。
陈继先一把拦住韩启忠,说道:“韩统领,我等护卫太子,也是至关重要,万不可忘了丞相和卫长的交待啊”
韩启忠只当继先顶撞自己,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命令多有异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正统领可是我,现在事出紧急,我不想同你拌嘴。我留下一半人马继续守卫,料想也是无妨。”说完一招手,便率领手下,往后宫而去。
继先叹了口气,却又无法追赶,只好召集剩余部下,严加防范。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后宫的大火仍旧燃烧,而韩统领和子眉姐姐仍毫无音信,继先扶着栏杆,内心却也如同这烈火一般,焦躁难耐。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回踱步。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呼呼的风声之中,居然传来了阵阵清脆的脚步声。而这声响,竟是从头顶传来。继先正欲抬头,却听得一声锐响,由远及近。他赶忙单手握刀,顺势上提。当的一声,一枚铁针被刀面隔住,跌落在地。继先循迹望去,却见屋檐上,探出半个头来,用黑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此人手里拿着一根吹管,眼看已被继先防住,赶紧缩了回去。
继先心想,居然被李公公说中了。行动上自然不敢怠慢,大喝一声,“刺客就在屋顶”,众军听得,纷纷弯弓搭箭,瞄向屋顶。继先则和身边数个随从,手提刀,脚生风,使出飞檐走壁的功夫,缘立柱而行,七八步便上了屋顶。
屋顶刺客有十人之多,眼看有人追来,却并不恋战,转身便逃。继先率手下将刺客逼至屋顶一角,下面则是手持弓箭,蓄势待发的雁翎卫。继先喝到:“哪里来的毛贼,还不束手就擒?”
想不到对面的一群人并不搭话,却也不抵抗。一个带头大哥模样的人一挥手,说道:“走”,这十几个人便转身从屋顶上凌空跳下。他们四肢舒展,在空中滑翔,好似飞天的蝙蝠。地面的雁翎卫眼看有黑影飞出,只管放箭,一时间,飞箭如蝗。空中的黑衣人,纷纷中箭。
一箭正要射中那带头大哥,却见他右手一伸,如抓小鸡一般,扯过身边的同伙,挡在身下,一声闷响,同伙已经中箭,带头大哥却是毫发无伤,继续滑行。他身后几个幸存的刺客,依样画瓢,扯过身旁阵亡的同伴做盾,转眼就已经飞过宫前的院墙,出了射程之外。
继先站得高,看得远,那几个刺客虽出了东宫院墙,却还在王宫之中,正在大小屋顶上跳跃腾挪,而他们的前方,就是韩王居住的正殿。
继先心头一紧,这几个刺客的真正目的,原来是正殿的韩王。此刻宫中上下,都忙着救火,他们混迹人群,下手比平时更为容易。可这几个刺客偏偏是从自己手中放过去的,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继先不敢多想,他从屋顶跃下,命令一半兵士,随自己追赶,剩下一半,护卫东宫。
继先一行人追至正殿大门前,只见零星太监、宫女,似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殿外的台阶却无兵丁把守。继先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一个跑过的太监,问他为何不见雁翎卫在此把守。那太监本来就被火势吓住,冷不防又被继先抓来,支支吾吾说是卫士们奉了大王的旨令,前去后宫救火,其余一概不知。
继先将那太监丢在一边,双眼四下搜索,却不见刚刚那一伙刺客踪影。他不由更加担心,赶紧带领手下飞奔入殿。殿门洞开,却无人看守。殿中并无灯火,借着殿外透进来的火光,赫然见到门口地上,是两具尸体,金甲白袍,正是把守殿门的兵士。
继先知道,刺客或许就在身边,他抬手一招,手下散作两列,鱼贯而行。虽然门外是冲天大火,但殿中越往里进,光线就越发微弱。继先走在队伍前头,他单手持刀,横在身前,脚尖着地,放慢步伐,不发出一丝声响。大殿中央,一片死寂,但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空气都要凝固起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片刻之间,或许就是万钧雷霆。
突然,又是几声锐响,继先知道,是刺客再次释放暗器,他顺势倒地,一声“卧倒”刚刚喊出口,已经听得铁针从自己头上划过。同时传来数声闷响,已有几个手下被铁针射中。
继先仰面平躺,正欲起身,却猛然发现自己双眼正上方,有一点白光闪动。那道光越来越亮,好似向自己扑来。“是剑!”,继先幡然醒悟,那光已近在眼前。继先连忙将头偏向一侧,同时举刀迎去。
刀剑相抵,发出一声脆响。继先定睛一看,一柄长剑,剑锋清澈如水,直插在刚刚自己脑袋所处的位置上,连地板也破裂成数块。而自己的钢刀,却断成了两截。本想用刀隔过剑锋,不想这剑威力无比,反被他打破钢刀,还入地一尺。想来这刺客应该是伏于房梁之上,瞅准时机,便挺剑在前,直落而下。虽然看似平常,但全身气力,尽汇于剑尖一点,且此招一出,便无后招,务求一击即中,故而只有好剑配好手,才能行此险招。
继先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只见刚刚使剑之人,正是带头大哥。看来带头大哥早已看穿继先身份,他拔出剑来,不理旁人,继续朝继先刺来。
方才那一阵突袭,已然造成混乱,众兵士不知继先身在何处,倘若呼叫,只怕引起新的混乱。而继先钢刀已断,无兵刃迎敌,只有转身向殿中逃去,带头大哥长剑一引,紧紧追来。
继先原本就脚力出众,在雁翎卫中苦练三年,轻功已是出类拔萃。他脚下生风,身体微微腾空而起,只靠双脚蜻蜓点水,便能飞奔向前。带头大哥只觉继先背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黑影之中。
就在此时,前方一道光闪过,带头大哥只觉右臂一阵火辣,再也无力握住宝剑,任其落地。带头大哥用左手一探,摸到的尽是血,原来肩骨之上中了一枝小箭。
继先从黑影中走出,抬起左臂,正对带头大哥。原来雁翎军中,袖箭并非女军独有。但兵器越多,越考验用者身手,学艺不精者,反倒画蛇添足。故而只有百夫长以上军官,才配有袖箭。
继先并不想取这带头大哥的性命,眼见他已经不能使剑,便慢慢向其走近,欲将其彻底制服。突然,四周同时点起无数火把,整个殿堂恍如白昼。只听一声号令,方才还是空旷寂静的大殿,顷刻之间,便被雁翎卫围得水泄不通。韩王座前,火把最密之处,一人拄刀而立,正是中军指挥使韩德。
再看殿中,除了带头大哥之外,还有三个黑衣人,手持吹管,也被重重围住。带头大哥料想无法逃脱,便用左手抄起地上宝剑,剑锋回转向内,只往自己心脏一刺,顿时便没了性命。其余三人,眼见带头大哥身死,也无半点犹豫,从吹管中径直取出铁针,纷纷向喉头刺去,也都各自毙命。
继先目瞪口呆,倒是韩指挥率先发话:“陈继先,你不守东宫,来此作甚?”
继先慌忙跪地,将刺客夜闯东宫,继而转向正殿,自己恐大王有失,不得已才追赶而来的经过,一一描述。正待要说到韩启忠领半数侍卫,往后宫救火一事,却被韩德厉声喝断。
韩德说道:“正殿自有老夫守护,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今夜后宫火起,分明是有人蓄意而为。现在歹人已经现身,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同伙?如果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担当得起?”
继先连忙请罪道:“指挥使教训得是。”
韩德这才稍稍气消,他一捋胡须,说道:“你还不速回东宫,护卫太子。”
继先赶忙辞身而退,率领手下速速向东宫赶去。
西头的大火还在燃烧,可东宫在夜色的衬托下,却是寂静无比。继先率领众人赶回,却不见留守的士兵。继先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连忙飞奔入殿。殿中灯火依旧,借着灯光,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其中不乏宫女、太监,更多的却是留守的雁翎卫。所有的尸体,皆是一剑封喉,除此之外,再无伤痕。
陈继先心头最担心的,还是太子安危。他命手下处理尸体,自己却转过层层屋廊,直抵太子居室。往日这般时候,太子尚未就寝,不过今日却不见太子踪影,反倒龙床之上,帐幕垂挂,好似有人在内。继先屏住呼吸,慢慢近前,左手袖箭暗自戒备,只用右手轻挑帘帐。
眼前的一幕,还是令继先大吃一惊。
太子身披龙袍,俯身倒在床上。他头侧向一旁,颈上一道剑印清晰可见,早已经断了气。继先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双腿发软,只好瘫坐在床前。此刻的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对于未来,他已经无法想象。
突然,一声脆响,好似有东西摔破。继先猛的回过神来,忙将袖箭瞄向声响来处,正是太子的书桌。不过一声响过,再无动静,也不见人影。继先心中好奇,起身慢慢靠近。只见桌后竟然还躺了一人,虽然断了一只手臂,已经昏迷,却尚有一丝生气。继先稍加辨认,发现此人居然是李公公。他的身旁,是一方破碎的砚台,想来是他听得人来,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砚台从桌上碰落。
继先正欲将李公公救起,却听到屋外走廊之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韩启忠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了。他人未到,声先到:“太子现在如何?陈继先究竟何在?”话音刚落,他已经一脚迈进屋来,随即便见到了龙床上倒毙的太子。
众兵士紧随韩统领入内,见此情形,都静若寒蝉。韩启忠先发制人,开口喝问:“陈继先,我将太子托付与你,却落此下场,你如何交代?”
陈继先欲言又止,半响才说:“李公公尚有一息,先把他送医,至于我本人,听凭上司发落。”
韩启忠眼神一动,早有兵士上前,将继先双手缚于身后。启忠说道:“将这擅离职守的贼子押入监牢,待大火灭后,我禀奏韩王,再将他治罪。”说完便起身离去。
陈继先被兵士押解而行,他心中五味陈杂,脑海中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画面,却更加疑惑重重。想不到自己一夜的奔波,竟然只换来如此下场。前路依旧黑暗,只有道路两边的点点灯火,还在风中闪烁。陈继先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一软,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