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小受过很不公正待遇的人,特别是作为一个有着乞讨经历的而自身又不能积极向善的人,朱元璋身上有一种无赖的精神,这种无赖的精神可以使他为达目的而不惜一切残忍的手段和根本不去顾及事实,心中且无一点愧意。这么些年来,为了清除一切他认为对他的皇权有威胁或是他不满意的人,朱元璋紧紧抓住胡惟庸的谋逆案不放,无论要惩罚谁,就说这个人是胡惟庸的党人,犯了谋逆罪,拉出去便一刀砍了。此时,因胡惟庸一案被杀的,已有两万余人。为了打击李善长,朱元璋决定也用此计。他不顾胡惟庸的案子已经死了二万多人,还要利用这个案子打击无辜。权威之下,一些无能建功立业谋求升迁,或者是为了报复、泄恨的人,便会靠了污陷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朱元璋高度极权的统治下,不少人走到了污告陷害他人的路上,使得朱元璋的愿望总是能如愿以偿。这年初,有人报告明州卫的指挥官伍许与日倭勾结。经一番严刑考打,伍许坦白了自己是奉胡惟庸的命令与日倭勾结的,而且是直接受封绩的领导。朱元璋又抓又捕又杀了上百人之后,还是无法找到第二个证明伍许话的人。封绩被审了两次,始终不能让朱元璋得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只好将他交给锦衣卫来办理。自然而然,案情很快有了发展。在锦衣卫进一步地诱逼下,封绩终于供出了他们需要的答案:
胡惟庸勾结元人谋反,在给元朝的信中称臣。这其中给元朝传送书信的人,就是封绩。早在2年前,大将军蓝玉北伐时,还抓到过封绩,是李善长替他出面求情,让蓝玉将封绩放了……锦衣卫将封绩亲笔所写的如此这般、白纸黑字、盖上了殷红手印的口供,送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瞥了一眼,哈哈地笑了。“李善长,你的辫子总算抓在我手上了!汝为鱼肉,还能如何?”朱元璋冷笑着说,然后吩咐锦衣卫道:“先不要惊动他,只给朕紧紧地盯着”
李善长及及可危,却全然不知,反而在心里埋怨朱元璋,怪他不该将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流放到荒凉的崇明岛上去。这人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理”始终只是一个人自我以为是的心中想法。然而却不知,这个‘理’,左边一个‘王’,右边上边一个‘田’,下边一个‘土’。王者的田土,王者的疆土,指的就是统治者势力所达到的地方,只应是统治者的声音,统治者的话,统治者的‘心声’,就是‘理’!李善长聪明透顶,如果他冷静下来,是能够想到这些的,可是他现在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便不想那么多了,非但不去感谢朱元璋,还自己找了些事来干。李善长辛苦一辈子,攒下不少钱,看到朱元璋的皇宫修得越来越漂亮,忍不住把自己的府地也好好地扩修一下。
李善长是长于经济计划的人,为了节省些开支,他来到信国公府,汤和见他来了,赶忙迎至大厅中,吩咐摆酒招待。李善长见了,摆摆手说:
“信国公不要客气,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李善长望着汤和说。
汤和不知他今日为何这般客气,不解地望着他,非常客气地说道:“左相国有何事,只管开口吩咐就是。”
李善长这才笑着说:“吩咐不敢,我要修整一下府地,想问信国公借三百名卫卒。”
在当时,让当兵的来替大官们做些事,本属平常事情。汤和当时虽辞去了兵权,但府上仍有上千的士卒,听了李善长的请求,也不多作考虑,就点头答应说:“这样的小事,只需宰相吩咐一声,何须亲自前来。”
谁知道,这三百士卒还刚到左相国府,那边便有厂卫的王银报告给了朱元璋。
“真有三百士卒在李相国府上?”朱元璋听了报告之后问道。
“实实在在,小的不敢隐瞒。”王银回答。
“李相国要干什么?”朱元璋极不耐烦地自语。
“他们……”
“私下里集结兵力,准备谋反?”朱元璋打断王银的话,冷冷地问道。
“小人以为……”
“朕说他们是想谋反,对不对?”朱元璋再次打断王银的话,威严地问道。
“对,对,他们是想谋反。”
“李善长想谋反,你说的可是事实?”朱元璋逼问着。
王银连忙跪下,说:“小人们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谎言。”朱元璋听了,再也按捺不住,颁严赦说:
“李善长以元勋国贼,知逆谋不举,孤疑观望怀两端,又私下集兵,大逆不道,当殊满门。”
206、
1390年的秋天,西风啸起,草木零落,肃杀之声,远近可闻。就在这一片愁人的苦秋之中,金陵的街头,却拥满了好奇的看客。他们一大早就走出自己温暖的家,来到这皇上杀人的午门外等候。百姓们之所以如此热心,因为今天被杀的人非同寻常,是那权倾一时,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李善长。
秋风怒号着,卷起街道两旁飘下来的树叶与平日里百姓随手扔下的果皮,狠狠地砸在人们的脸上。这些好奇的市民,却并不因此有半点退意,反而是更加地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不断地看见杀人,但杀这样大的人物,却还是第一次。
“来了,你们看,来了。”不知是谁,兴奋地告诉身边的伙伴。于是人们循了他的声音,把目光都投向午门。果然,宫门打开,一簇鸣锣开道的人后面,五花大捆了长长的一串人,这些人的背后都插了一块写了个“斩”字的长牌子。那走在最前面的,便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翁。只见他,银白的头发,银白的长须,衬着一张煞白的长脸。他的双眼似乎小了一些,却还是非常的有神。此时,他并不看这些好奇的市民,也不看凶神般的刽子手,只是昂头朝天望着。那神态让市民也看得很明白,他在问天:
“为什么会这样?!”
这古稀之年的老人便是李善长,他已经满脸皱纹,刚满七十七岁。作为大明皇朝开国功臣第一人,李善长自1354年被朱元璋亲自登门请到军中,从幕下、掌书记,一直做到左相国。他曾劝朱元璋效法汉高祖刘邦,要胸怀广阔,立下大志,以成帝业。朱元璋不愧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李善长对他讲的这些,他都一一做到了。李善长没有给他讲的,关于刘邦杀功臣的事情,他也学会了。真是无师自通,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回,连他李善长这样的文臣之首,也要拖出来杀了!
跟在李善长身后的,有他的妻子、儿女、弟弟、侄儿、侄女,老老少少。大的已过古稀之年,小的还在嗷嗷待哺,一共七十多人。同时连坐被杀的,还有吉安侯陆仲亨、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三十余人。随着刽子手们举起的大刀劈下,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然后是无头的尸身涌出殷红的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善长问天问不出什么,已经尸、首两分了。老百姓望着满地的人头,继续问着,只是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善长的亲人当中,也有不被杀害的,这就是李善长的长子、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的附马。朱元璋毕竟还是讲亲情的,经不住临安公主的苦苦求情,这才开恩放了李善长一码,饶了他这个长子一命,算是给李善长保留了一丝血脉,罚他往江浦流徙。
李善长与看着他被斩的百姓,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斩李善长。但在李善长死后的第二年,虞部郎中王国用却上书来李善长叫屈,说:
“李善长一直是与皇帝陛下同心同德,南征北战、冒着千难万险取得了天下。他不愧是大明王朝的第一勋臣,生时被封公,死了被封王。李善长的儿子作了皇帝的驸马,他的亲戚都做了大官。作为臣子,李善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了顶级。他这样的情况,要说他图谋不轨,恐怕难以让人相信。现在说他是要帮助胡惟庸谋反,实在是非常荒谬。一个人爱他儿子一定会超过爱他的兄弟,希望与他的子女安享天伦之乐。李善长与胡惟庸,就象是兄与弟的感情,李善长于皇帝陛下,却有着子与女的感情。假使李善长要帮助胡惟庸篡夺帝位,只不过勋臣第一而已,哪里又比得上他今天所得的地位?而且,李善长难道会不知天下是不可以凭了侥幸就可以夺取的……如今李善长已死,再说也没有用,只请陛下能作为一个教训来防止将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或许是杀了李善长之后,朱元璋自己也有些后悔;或许是杀了李善长之后,朱元璋已经达到了目的。因此,他看了虞部郎中王的上书,并没有去怪罪他。朱元璋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善长死得是太冤枉!可是,为了大体,作为皇上的他,又只能这样去做。
后来有人为此评议说:明初设中书省,置左右丞相,管领枢要,率以勋臣领其事。然徐达、李文忠等数受命征讨,未尝专理省事。其从容丞弼之任者,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三人而已。惟庸败后,丞相之官遂废不设。故终明之世,惟善长、广洋得称丞相。独惜善长以布衣徒步,能择主于草昧之初,委身戮力,赞成鸿业,遂得剖符开国,列爵上公,乃至富极贵溢,于衰暮之年自取覆灭。
因皇权不受任何制约,王朝的命运便只有靠了皇帝的个人素质来决定。君主嘴里说要儒家道德的楷模,心里却知道皇权的维持须用法家的手段,这结果使太子惶然不知所措。
207、
朱标听了吉安侯的长子吉浩被抓起来的消息后,昨晚一夜都睡不着,今日里天不亮就起来,在前廊里走来走去。他今年虽然已经37岁了,有一张俊秀的脸,长得比父皇还高。可是平时见到父皇时,他还常常会窘得发红。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父亲让自己追随大儒,学做仁德之君,但父亲具体希望自己做的,却又正好是相反。父皇的言行不一,两样的要求,使生性善良的朱标常常不知所措,惶惶不安,几十年来都过得很是压抑。以至每每见了父亲,就象老鼠见了猫,只求自己能快快离开。
可如今,朱标有事要去求父皇,这使得他非常的难受。然而吉安侯的长子吉浩曾是朱标的伴读,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的好。现在吉浩已被父皇关起来,很快就要杀头。朱标听说吉浩是犯谋逆罪要被杀头的,这打死他也不可能相信。朱标想了一通宵,又想了一早晨,再也忍不住,终于跨了大步,去见他的父皇。
株连是一种野蛮的杀戮,显示着杀人者的懦弱,他害怕被杀者亲友的报复,于是便实行株连。朱元璋杀了李善长一家大大小小,还杀了三十余封侯的大臣,他了却了一桩心病,认为已彻底根除了可以在将来影响他皇权的人,当他静下心来以后,突然想起,那受牵连的大臣,并没有杀尽,有些人的后代甚至还在重要的部门为官。
“这怎么行?”他对自己说:“这些人,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来报复。不行,我必须斩草除根!”这么想清楚了,朱元璋决定再杀几百个人,把吉安侯陆仲亨、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三十余人的子女一一斩杀。他颁下圣旨,立刻将这些人拿入牢中。又因为这事影响较大,他决定先放出杀人的口风,看看朝中人的反映。
天下是他朱元璋一手打下来的,军队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朱元璋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就象老鹰等待着被抓到巢穴里小鸡的反应。
朝庭静悄悄的,没有人再敢站出来替那几百号牢中即将要成为冤死鬼的人求情。朱元璋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失望,正寂寞难耐时,朱标竟然来了。这使朱元璋大吃一惊,愣愣地望着他的皇儿。朱标一改过去对父皇的惧怕,从容不迫地给父皇行过大礼,然后苦着张脸呆在那儿。
知子莫若父,朱元璋一看朱标就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心里不免有些生气。可是,一生大胆、没他不敢做的朱元璋,在儿子面前,却不愿坏了自己的形象,于是只好忍着,温和地问道:
“皇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朱标虽然想得很清楚,而且自觉得十分有理,父皇温和的问话,对他却不啻是颗炸雷,浑身一慄,嚅嚅地说:
“儿臣请求父皇,放了吉安侯的长子吉浩。”
朱元璋这次估计得很准确,因为他知道吉浩曾是朱标的伴读,俩人关系很好。虽然有些生气,但看到朱标这么讲情谊,倒也有点儿动心。于是,只把一双细长的眼眯得更加细长,静静地望着自己心痛的皇儿。
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朱元璋对他的感情非常深厚,所以早早地便将他立为太子,精心地加以培养,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朱标自幼跟着朱元璋,见识过腥风血雨,与大臣们有着良好的关系,学会了许多处理政务的经验,特别是他从老师宋濂那里学得谦恭为人,善良宽容,深得许多老臣的喜爱。这些,是朱元璋看重朱标,信任朱标的原因。朱元璋曾与人说,他身旁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患难妻子马秀英,一个是她的儿子朱标。早在1377年,朱标22岁时,朱元璋就将许多政事交朱标处理,并告诉了他处理国家大事的四字诀:“仁、明、勤、断”。可是,朱标似乎非常使他失望。
有一次他让朱标去断一个案子,临行时他特别交代朱标说:
“如今天下刚刚太平,应该严刑。只有这样,才可以让那些贼人惧怕。”
朱标认真地点点头说:“儿臣记下了,一定严刑,让那些贼人害怕。”
朱标告辞父皇,便去提审犯人,问过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些案犯,都是穷极饿极的人,为了能活下去,这才去割了他们自己辛辛苦苦种植的麦子。之所以说他们有罪,因为这些麦子快要成熟时,被官府圈了去作为公地。朱标了解了这些情况,又看到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百姓,他心中再不忍将他们治罪,于是将所有的犯人都减罪一等,从轻发落。朱元璋闻听之后,心里相当不满,又不好当了儿子的面发作,因为他曾经一再告诫儿子,要做一位“仁德之君”,儿子这么做,本是按他的要求办的。为这事,朱元璋费尽恼子,他真想大声地告诉儿子:一个君王,仁德只能挂在嘴上,该怎么做时,还得怎么做!
朱标为父皇的目光罩着,比被火辣辣的太阳晒着更难受,他浑身不自在,简直想哭出来。
朱元璋终是不忍心再折磨儿子,更加温和地问道:“我关了这么多人,你为何单要我放出吉浩?”
“父皇关他们,自有父皇的道理,只是吉浩与皇儿伴读十多年,朝夕相处感情甚笃,倘若被杀,孩儿心中实在痛苦。”
朱元璋望着儿子,静静地听完他的话。许久,一动也没有动。
208、
忠厚的人总是这样,在他们表达自己的意见之前,总是疑虑重重,一旦将意见表达出来,也就无所顾忌了。朱标正是这样,他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胆子反而也大了,见父皇盯着自己不回答,竟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父皇。那意思分明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请求。
朱元璋很明白儿子目光中的意思,不由微微地笑了。此刻,朱元璋已经想到一个能让儿子明白他一番苦心的办法。他坦然地迎着儿子的目光,直把儿子的目光逼了回去,然后让太监去砍来一根棘条,放在地上。朱标正有些大惑不解,听得父皇对他轻轻地说:
“皇儿,你把它给拿起来。”
这是一根满是利齿的赤棘,朱标看看赤棘又看看父亲,面带难色。
“拿起来!”朱元璋声音还是很低,却非常的威严。
朱标心头微微一振,稍迟疑了一会,有些不安地伸手去拿,手刚触到赤棘,他便啊哟一声,又缩回手来。
朱元璋见了,大声吆喝:“快拿起来!”
随着朱元璋的吆喝,朱标情不自禁迅速地伸手去抓住赤棘,然后是失声大喊:“唉哟!!”
“为什么要这么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