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使然,性格使然。”刘伯温连声说,脸上自然地露出一点儿得意。
朱元璋心里一时很不高兴,但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问道“你仍然替他说情么?”
刘伯温淡然一笑,说:“我讲他不应该撤换,并不是替他说情。他讲我不是,是他对我的看法,我认为他适于做丞相,是我对他的看法。他对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需向皇上如实地讲出我心中的看法。”
朱元璋听了,心中一动。对刘伯温直截了当的表白自己的意见,朱元璋心里虽然相当不满,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却对刘伯温增加了不少好感。说到这里,君臣二人已没有多少话说,静静地坐了一会。刘伯温起身告辞离去,朱元璋瞪着刘伯温的背影,在心里说:
“刘老先生,你今后只要不给朕添什么乱,朕一定让你安享晚年。”
然而,世事总是多变,既由不得刘伯温,也由不得朱元璋,因为任何人的初衷都是可能改变的,皇上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对大明朝立下了不世功勋的刘伯温,最后终于还是不能安享晚年。
179、
刘伯温走后,朱元璋唤来了李善长,格外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李善长象是有预感一样,他恭恭敬敬地行过为臣之礼,微微哈腰地站在殿前,朱元璋唤了他三次坐下,他还是那么站着。
“近来身体可好?”朱元璋关切地问道。
“谢皇上关心,微臣身体还过得去。”李善长欠欠身子回答。
“还过得去?你身体真好。我记得,你大了我十四岁?”
“虚长,虚长。”
“可是你身体还过得去,我现在有时都感到身体跟不上了。”
“我哪能与皇上相比,皇上日理万机……”
“丞相位置上,就徐达与你,徐达长年在外,整个朝庭大事都在你肩上,你能不忙?”
“能为我大明皇朝做些事情,是我的幸事,我要感谢皇上对我的信任。”
朱元璋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李善长可怜巴巴的样子,朱元璋心想:你的势力在朝中莫那么膨胀得太快,超出了朕认可的权力范围,就算是杨宪再告你李善长的状,朕也不会去理会。这么些年来,朕还说你懂得规矩,没想到现如今你老都老了,还这么不懂味。朱元璋想到这里,叹口气说:
“人啊,有时你认认真真在做事情,却总是有麻烦来,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元璋到这里,用手推了推御案上的一叠状子,示意太监拿去给李善长看。
李善长早已风闻有人在状告他,可自认与朱元璋感情深厚,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后来又听说用人告他专权,李善长更不以为然。我这是为皇上分忧。李善长这么对自己说,更何况,我现在实际使用的权力,还远远还没有用足皇上赋予我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不在意杨宪的状子了。可如今看到朱元璋竟把这么厚的,全是告自己的状子,亲自拿出来给自己看,立刻知道事情不妙。额头上惊出的汗珠子,立即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朱元璋见了,心里非常惬意,朗然说道:
“你也不要太紧张了,这些状子,我知道有不少是无中生有,你随我征战这么些年,我对你是放心的。”
李善长听了,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来一点点。皇上说“状子之事不少是无中生有,那就是说有些在他看来是真的。”李善长想到这里,冷汗又忽忽地冒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一时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连声感谢皇上的信任,只听得朱元璋又说:
“你可是开国功臣之首,已经为大明江山拼命了十多年,我可不能让你一直累着。”朱元璋说到这里,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李善长。
这位开国功臣之首立即懂得了皇上的意思,惊吓得跪倒在地上,连声说:
“微臣愿回乡下,微臣愿回乡下。”
朱元璋起身上前扶起李善长,友好地望着他的眼睛说:
“放心地回去,好好享受,朕要赐给你许多的土地、家仆、佃户,让你能够风风光光地安度晚年。”
“感谢陛下!”李善长要跪下去,被朱元璋拉住,望着他说:
“只是,你不要忘了,要经常来看看朕。”
“好,好,一定,一定来看皇上。”从来能说善道的李善长,吱吱唔唔地说着,向朱元璋告辞。朱元璋客气地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拿着李善长的手说:“朕真羡慕你!”
“谢陛下隆恩!”
李善长终于走了,在跟随了朱元璋三十多年以后,终于回老家去了。朱元璋果断地撤掉了李善长,也守信地履行自己的诺言,送给了李善长大量的土地、家仆和佃户。
可惜的是,这位最受朱元璋信任,与朱元璋情感颇深的老臣,到了老年,还是不能善终。
180、
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之后,又开始老了,年近花甲的人,有许多总要在白日里打打瞌睡。这日清晨,朱元璋走进书房,正准备来忙公务,突然感到很累了,就靠在龙椅上,他看到了朱标,确切地说是看到了朱标的一张脸,一张很痛苦的脸。朱元璋大吃一惊,看到有两个大臣拉着朱标往山上跑。“来人!”朱元璋大声喊,就是喊不出声。他急了,一用力醒过来了。原来自己竟然就睡着了。
朱标!他揉揉眼睛,揉出了一点眼屎,用姆指一弹弹到地上。眼前分明地看到了朱标的那张痛苦的脸。难道是有人要害朱标,他再一次又想起了朱标,由朱标想到宋濂,终于又想起杨宪送来的一份有人告宋濂谋反的状子。
这状子,放在朱元璋的案头已有多日,朱元璋不愿去想它,也不愿去看它,差点把它忘了。因为朱元璋知道,即使是整个朝庭的人都反了,宋濂也不可能反。人老了,总喜欢与自己很熟的人说说话。以往感到寂寞时,朱元璋能说说话的人,除了马秀英,似乎就是李善长。可是,如今马秀英老了,话太多太哆嗦。真不知是朱元璋变了,还是马秀英变了,总之从他们当了皇帝、皇后之后,俩人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不愉快,特别是遇上皇帝要处置某人,皇后总是劝他手下留情,这使得朱元璋很烦。对朱元璋来说,李善长不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曾经有多少个寂寞难耐的夜,是李善长陪着他度过的。然而李善长处事不当,只能让他回家休息去了。这一切都让人烦心,再加上刚刚的那个梦,朱元璋这时候想到朱标那种懦懦弱弱,有如宋濂般愚腐的模样,不由得不由摇摇头。“这都是宋濂教的。”朱元璋愤愤地说,他伸手取过那份状子,翻开来,根本没去看状子上写的是什么,却又分明地想起上次去大本堂时朱标与他的争论。
这个宋濂,怎么把我的儿子教成这个样子!朱元璋气愤地喊起来。他在儿子朱标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宋濂的影子,不由得恼羞成怒了。是的,曾经何时,自恨读书太少的朱元璋,是希望将朱标培养成一个饱学之士,一个仁爱之君。可是,象宋濂般愚腐的饱学之士,能当得了皇上吗?朱元璋自言自语,渐渐地皱紧眉头。
“看来,这个宋濂是不能留了。”朱元璋睁大眼睛,仿佛是替宋濂挽惜,由不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让人唤来杨宪,吩咐道:
“宋学士的事,宋濂的事,就依律法办吧。”朱元璋说完,闭上了眼睛。
年近花甲的朱元璋,精力本来就不是很旺盛,又因宫中美女太多,需要伤神;加上烦心事确实不少,需要劳神。这么一来,朱元璋当了几年皇帝后,不免神气大衰,常爱闭目养神。今天,他进书房,就睡着了一回,还梦见了儿子朱标。这时已近午时,他又感到有些倦意,半闭了眼镜,似乎又要睡去。只见朱标走了进来,朱元璋赶忙睁开眼睛。儿子朱标,已经可怜兮兮地来到他前面。朱元璋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很快明白了他的来意。;
“皇儿来有什么事吗?”朱元璋明知故问。
“孩儿希望父亲放了老师。”
“你知道宋濂犯的是什么罪?”
“知道,御使左丞说他是谋反。”
“谋反罪该怎么处理?”朱元璋想起朱标上次为晋王谋反求情的事,冷冷地问道。
好在这次朱标没有去谈什么“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之类的话,只是泪流满面地说:
“宋学士是我的老师,我清楚,他是不会谋反的,请父皇明察。”
看着可怜伤心的儿子,朱元璋不免有些心动,他心里也清楚,儿子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也并不想杀宋濂,让自己背一个不容人的骂名,只不过想出口恶气,吓吓宋濂,然后赶走罢了。但是,这个好人他不想让儿子来做。朱元璋现在希望的,是想把儿子从宋濂这个老夫子的阴影中拉出来,学自己威猛的行事手段和集权的君临天下,因此他目光追逼着儿子问道:
“如果他真的谋反呢?”
“不会,他不会。”朱标慌乱地摇着头。
“我是问你,如果他真的谋反,你怎么办?”
“他是我的老师,不管他犯了什么罪,都饶他一次。”朱标虽然声音很低,却是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为何你的老师就不能杀?”
朱标听了,浑身冰凉,跪倒在地上。“父皇!”他哭泣着说:“求父皇饶我老师一命,杀了他,天下读书人会寒心的!”
朱元璋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怒,倐地一拍御案,两眼狠狠地睁着朱标,紧抿双唇微微地摇着头。朱标吓得摊倒在地上。
“真没用!”朱元璋看着太监将朱标扶走,心里暗下杀机,非除了宋濂这老夫子不可。
悲伤的不是美丽的凋零,而是无法挥去的无奈。无可奈何花落去,留恋生命,终于狠了心来放弃生命。人生至此,是为幸之中的大不幸。
181、
自古有夫荣妻贵的说法,已经贵到之至的马秀英,如今却很忙碌。昨晚,她睡得太迟,因为要处理田夫人吵着要安置她弟弟的事情。今天早晨,天刚亮,又有人来报,王妃昨日打死了她的一个丫鬟。马秀英只得起来,让人去唤了王妃。她打着哈欠穿上衣服,静静地等着。
马秀英是位颇具智慧的皇后,她曾是朱元璋最得力的谋士和最温馨的女人。自从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后,身边的谋士、女人一天天多起来。这个朱元璋,他开创了由东南统一天下的先例,在朝中官职的设置上,开始还是基本上是承继了原来旧制。至于后宫的设置,也是如此。当了皇帝的朱元璋,以前曾经是那么热烈而诚挚地爱他的皇后马秀英,得到了皇位之后,他的热烈和诚挚并不妨碍他将那贵嫔、夫人、贵人以及修华、修仪、修容,连同那些淑妃、淑媛、淑仪、婕妤、容华、充华,还有后宫成千上万的女人,等等这些都一股脑地藏进他的后宫里。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一切又是这么的合情合理,皇权是这么规定的。
早在马秀英怀了朱标时,曾主动的将朱元璋有意的郭丽儿送到他的怀里。那时候,马秀英的心里虽然也有许多痛苦、有许多不得已,但总得来说,还是她自愿的。因为她太爱自己的男人,这爱使得她甘愿痛苦自己。可是现在,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如今却要让万千上万的女人来瓜分!这是为什么?马秀英这位颇具智慧的女人在心里问自己。皇帝是天之骄子,皇帝的所为是禀承天意,对于这些,马秀英根本不相信。是谁给男人,特别是皇上的这种权力?为什么要让女人一生的唯一依靠变成了众人的东西,让这本是一个小小家中的一点点清流,去灌溉成千上万的田地,而使家中方寸的禾苗活活渴死?这如果真是上天的旨意,这上天也是该诅咒的。颇具智慧的马秀英虽然心中不平,但还是得替朱元璋掌管着这若大的一个后宫。现如今,马秀英每天看到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还有就是性残废的太监。她每天都要处理关于她们的许多事情。同时,她还在她的心里一心一意地爱着她的皇帝,专注着这个皇帝的事业,全身心地对他的帝业进行维护,因此她很累很累。
王妃来了,垂头丧气地。按说,一个妃子在后宫里打死一个丫鬟,并不是什么大事情。可是,这个丫鬟原本是朱元璋临幸过的,而且听人说是有了身孕,马皇后就必须过问,把这事搞清。然而,她没来得及问,就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朱标,垂头丧气地走进来。看到朱标那张悲伤着的脸,马秀英又吃惊又伤心,她对王妃摆了摆手,让她先出去,然后着急地问道:“皇儿,你这是怎么啦?”
“母后……”朱标哽咽地唤过自己的母亲,再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沽沽地往外冒。
望着泪流满面的儿子,马秀英惊恐得不知所措,慌忙又问:“皇儿,有什么事,快说给母后听。”
“宋濂,父皇要杀宋濂。”朱标悲伤地说。
马秀英一听,心不由得一沉。凭直觉,她看到朱标如此伤心,就知道宋濂肯定是凶多吉少。因为对朱元璋爱之深切,以往,马秀英有的话明知朱元璋不愿听,她还是要委婉地说出来。使得朱元璋嫌她的话多了一些,常常几天不愿理她。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最使这对夫妻发生冲突的,是朱元璋对一些功臣的罚办,每每遇上这种事情,马秀英都要尽量地劝一劝,知道没办法劝了,心里默默地难受。朱元璋自然能感受得到马秀英心里的难受,再遇上要罚办一些旧臣的事,更想方设法地瞒着她,朱元璋这次要杀宋濂,事前就一丝儿风声也没有露出来。马秀英知道,朱标从小在宋濂的教导下长大,对老师的感情实在太深,想到仁慈的老师要被父亲处死,他自然会受不了。在情急之中,他抱着一线希望,来找自己的母亲。这一切,马秀英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马秀英也知道,现如今在朱元璋的心里,她并不比儿子更有份量,儿子的劝说都没有效果,她的劝说更难有什么效果。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对儿子说:
“皇儿,母后的话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朱标听了,失声痛哭,奔了出去。马秀英急了,赶紧让自己的贴身丫环紫环跟着去看看。不久紫环回来报告说:
“太子回到殿中,呆呆地坐在那儿,样子看了也让人伤心。”
马秀英听了,心里更痛。就是为了儿子,她也一定要跟朱元璋说说,更何况,作为帝师的宋濂,能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杀他呢?马秀英这么想着,吩咐厨师做好一桌丰富的晚餐,然后亲自去请朱元璋。
走过千回廊,马秀英来到朱元璋的书房,太监见她来,也不敢阻拦,她示意太监不要声张,直经走进去。她听到了久违的熟悉的鼾声,便止住了脚步,立在那儿发楞:
皇上也老了,他是爱朱标的。
马秀英记起来,早在朱元璋称帝的前一年,那时他还只有七个儿子,他就特别地偏爱朱标,要他在公务中多接受锻炼,有一次他当着马秀英的面对朱标说:
“我希望你今后能继承、发扬我的事业,不要去做安逸、贪图享受的纨绔子弟。”
就在那年的十月二十二日,他还让朱标到临濠拜谒祖宗陵墓,了解民间疾苦和祖辈创业的艰难,要求朱标“因道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他要求儿子们到祖宗陵墓去拜祭,并访求父老,讯问他起兵渡江时的事情,记在心里,以了解他这个做父亲的创业有多么不易。后来天坛建成,朱元璋又带着朱标前去视察,让一个太监引导朱标遍历农家,观察他们的居室饮食器用,了解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回来后,他对朱标说:“你现在知道农家生活有多么辛苦了吧?今后不要对他们横征暴敛,要让老百姓有好生活过。”
想到这些,马秀英心里舒坦了许多。是的,朱元璋是爱老百姓的,更是非常爱他的儿子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太子的老师呢?那久违的熟悉的鼾声还一阵阵地传来,马秀英不忍去打扰,仍立在那儿。
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