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爱情都是简单的。让人烦恼不已的世界突然变得狭小了起来。不管是谁坐在了车里,不管又是谁站在窗外的柏油路上踮起脚呼喊--他(她)来了,这个世界有伴了。
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还有一个人突然坠入了一种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炸开来的情感。而这个同样处在恋爱中的人,就是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了些雀斑、说话还有点小结巴的潘小倩。
当然了,恋爱总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爱上另一个,而另一个却爱上那一个;或者那一个爱上了这一个,这一个倒也恰恰爱上了那一个……潘小倩的情况则是这样的:在这个春天,她突然之间毫不含糊地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对她的态度尚不明朗;但也是突然之间,那个人被她的毫不含糊吓住了--
这个开始时态度不明朗、后来又被吓住的矮个子男人名叫常德发。
就在五年前,当潘小倩跟着潘先生、潘太太走进那个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礼拜堂,听身材高大喉咙也大的牧师深情吟唱--“你们细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样生长;它们既不劳苦,也不纺线,但我告诉你们……”与此同时,常德发正从古城西安辗转来到北京一所名校上学。
又过了几年,布道的牧师得了场大病头发脱了大半,甚至还影响到原先坚定缠绵的声线--“你们细想-细想-细想……”而常德发则学业优秀未经细想便进入了一个高级研究机构工作。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此消彼长,相生相克。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意归。就在南方的潘小倩和北方的常德发还未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中国的西南方向却出了一个奇人。此人姓李,是彝族人。李彝族从小就生长在云贵高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县城虽小,附近却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森林。人多了便会区别出好人和坏人。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样的鸟都有,树上树下的鸟也就因此划分出害鸟和益鸟。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情。当然了,等到和上帝说话的屋子被糖果厂或者杂货店租下来,成为堆放原材料的仓库时,其实上帝的心里该知道的还是全都知道,只是不再轻易说出来而已。而害鸟和益鸟的区别可就要简单直截多了。上帝知道,虫子知道,庄稼和果实知道,还有我们的李彝族也知道。
据说这个云贵高原上的李彝族是个通鸟语的人。还据说他精通几十种害鸟的上百种鸟音。只要他站在大森林的一棵树下或者一大片树下,仰起下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一片气流在森林上空飘荡--奇怪的事情就此发生了。李彝族闭上眼睛学雄鸟叫,雌的飞来了;李彝族仰起下巴学雌鸟叫,雄的飞来了;而要是李彝族闭上眼睛仰起下巴学雏鸟叫,雄的雌的就都飞来了。
但是--人怎么可能会通鸟语呢?
这自然是个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而还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唯物主义者则非常相信。李彝族通鸟语这件事非但成为了后面一种,而且还被极为精确地统计出了一个数字。说是到目前为止,李彝族通过模仿鸟语已经成功捕捉了四万多只害鸟。四万多只害鸟!想一想也要欢欣鼓舞,再一想更是心花怒放。消灭了四万只害鸟那得保护多少庄稼和果实!得有多少人民大众吃上了更多更好的蔬菜粮食!为此欢欣鼓舞、心花怒放的不但是发生了就赶紧报道的新闻,还有北京一家高级的科学研究机构。这家机构开了几次紧急会议,由此做出了决定。决定鉴于李彝族对于害鸟生活习性的了解和捕捉害鸟的方法都有独到之处,机构派出两个生物学工作人员跟着他学习。
矮个子男人常德发恰好就在这家研究机构工作;机构恰好又从众多的研究人员中选出了来自西安的常德发;这一年春天恰好江南多雨,万物隆盛;成千上万害鸟中的一部分恰好喜欢这种温暖潮湿的天气和地域……潘小倩和常德发相识的命运就这样曲折却又无比明确地形成了。
而现在的情形则是这样的。
在这个除了雨濛濛还是雨濛濛的下午,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还分布着很多血丝的常德发被潘小倩领进了她家的客厅。经过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架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开得密密麻麻的花丛,自言自语道:“上面有三只鸟,两只雌的,一只雄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仍然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的血丝有增无减的常德发跟在潘小倩后面走出客厅。在那棵紫藤树下他又停住了。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地顿了顿脚:“我说怎么不对呢。明明是四只鸟。两只雌的,两只雄的。”
要说春天的时候这世界上的鸟可真是多呵。除了那个彝族人了如指掌的几十种害鸟,西安人常德发后来掌握的上百种益鸟,还有潘菊民的父亲潘先生现在经常早上提着出门的黄头牡丹鹦鹉、以及和它打架的灰头鹦鹉,红头鹦鹉和黑头鹦鹉……不过很多事情真的还是不说为好,少说为妙--谁都以为那只不吃饭不喝水、甚至连煮得稀烂的小米粥都不碰一碰的黄头鹦鹉活不长了,弄不好还会死掉。但谁也没想到死掉的却是那只强壮的、前几天还光顾着打架的灰头鹦鹉。它这儿打打,那儿打打,不知怎么就和一只凶狠的黄头打起来了。都说人和人打起来会红了眼睛,但要是两只鸟真打起来,非但眼睛红了,而且还要不顾体面地啄头以及咬脚。很快的,天上飞起来密密层层的羽毛。很快的,地上也落下密密层层的羽毛以及更细小一些的茸毛。
毛茸茸的硝烟让一旁的潘小倩胆战心惊起来。
她跑过整整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
常德发正在参加一个地区的粮食工作会议,他从三楼一个通红的大标语牌后面探出头来。
“不,不不,不好了……”
“你说什么?”
“不不不,不好了……”
很多结巴的人都是这样,遇到让人着急或者触动心扉的事病情就会骤然加重。所以一开始常德发态度尚不明朗的时候,潘小倩张嘴说话,刚讲了前半句后面就连不下去了;等到后来前半段倒是顺畅了,但余下的部分却愈发的疙疙瘩瘩起来。当然了,老天分配给众人的不公平里自有它公平的地方。若是两个人站在春天的玉兰树下说话,你说一言,那么我搭一语。交谈的习惯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潘小倩从玉兰浓密的树影中抬起头来,抬起她那双闪烁在平凡的短发、雀斑、以及口吃深处的不平凡的大眼睛--
她看着常德发。从楼上跑下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常德发。头发蓬乱得可以修筑鸟巢的常德发。这个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一仰下巴他就从老远的地方飞来的鸟一样的常德发……
她那样看着常德发的时候他就给彻底镇住了。不要说前半句后半句就连一句话都完全说不出来。直到她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或者他有意地避开那种直露露的注视,这样的情况才会重新好转起来。当然了,那样的眼神里面其实谁都能看出些东西的。她头一回带着常德发走进她家客厅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太就看出来了;半小时以后才回到家里的哥哥潘菊民一扫眼就明白了一切;不说这些亲人了,即便被关进糖果厂仓库、已经睡着了的上帝也是能看出来的,也是不好意思视而不见的。常德发当然也看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出来以后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害怕。春天了为什么会感到浑身冷飕飕的,这是一件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情。而为了减少这种害怕与周遭无力的感觉,他埋头看着脚底下的路,以及这路上不断迈动着的自己的双脚--
“喏,鹦鹉呵,你知道,它们是人类的好朋友……,呃……是这样的,一般来说,它们总是有着美丽无比的羽毛以及善学人语的特点……”
这种唠唠叨叨、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至还影响到了他们走路的步伐。常德发带着潘小倩,他垂着头,只顾说话。而她也垂着头,只顾着跟在他后面走路。就这样边说边走边走边说……
且慢,这一幕如此熟悉好像不久以前刚刚上演,此情此境尚且历历在目。或许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奇怪神秘。如果太阳晃眼,目光迷离,甚至会以为这走动的两个其实就是多年以前的潘先生和潘太太。这一个紧紧地跟着那一个。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她走得慢必定是因为他走得慢。他们甚至真的也走过了几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以及圆头圆顶的礼拜堂。倒不是以前潘小倩常跟父母去的那个。不过对于教堂来说,这一个其实就是那一个。各不相同的是从屋顶或者半空悬垂下来的字条、标语。他带着她穿行其中,边走边说绕东绕西。他们绕开了几块巨大的标语牌,又绕开一堵被哪家小孩涂了一枝向日葵、一只乌龟、以及两只麻雀的断墙,结果却走进了一条僻静却又陌生的小巷子。
然而这小巷子的感觉同样不对。因为它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几百双潘小倩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常德发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与喉咙之间缓缓爬行。他害怕得差点不顾体面地撒腿奔逃起来。
幸亏是春天呵。春天把空气里所有的气味膨胀了一百倍、一千倍地塞进他因为熬夜工作而疲惫不堪的鼻孔里--
呵欠!
他很不体面地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喷嚏。身上这才有些松驰下来,并且感到有点汗湿了。很像要大病一场的样子。
而就在潘小倩跑着去找常德发、并且已经跑过第二条街道、正跑上第三座桥的时候,她家那只善斗的灰头鹦鹉在笼子里牵了牵腿,白了白眼,死了。
自从不再去教堂和上帝说话以后,仿佛为了补偿似的,也仿佛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虚弱,这些天潘先生和潘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着一种连体婴儿似的姿式。就连去厨房和卧室也是如此。而在以前,他们只是在养育巷的那排香樟树那里才会那样。远远的教堂的钟声起来了,铛-铛-铛-铛铛--像一根、两根、很多很多根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亮闪闪的线。于是潘先生慢慢地伸出手来,牵住那根线--而潘太太则低下头,不用眼睛、只是用紧紧牵着潘先生的那只手指引着自己的方向。
灰头鹦鹉又是牵腿又是翻白眼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太正围在鸟笼旁边。当然了,手牵着手。手和手之间传递着一些热力,因为即便只是一只生病受伤的鸟,有些事情还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比如说它刚才吃了好几口粥,还把一些很淡很淡的茶水全都喝掉了。生命亮闪闪的,仿佛也是一根垂在半空中的线,一伸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鸟笼被放在了紫藤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样江南春天的太阳就能够穿过花叶相间的紫藤树,照在这个生灵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身体上;这样旁边两个人的手就能拉得更紧些,彼此听到对方一些同样时明时暗、时远时远的声音……但还有些事情则让人感到相当害怕。就在这天大清早的时候,潘先生还睡着。还在一个奇怪的梦中。突然,他听到了哭声。
吃早饭的时候,潘太太的泪水还差点掉进了热乎乎的粥碗里。
“怎么会这样?”她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一下潘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呵,光想着它肚子上的伤口……没想到脚上也有伤……”
这样的嗫嚅总是难免的。因为生活里总有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相对于它猝不及防的发生,人们的解释总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迟疑不定。比如说又有谁会想到,一只鸟会把自己流了血的脚指咬掉呢。即便后来常德发告诉他们说, “鸟身上的血一定要洗掉!洗干净!特别是脚指!……没洗干净的话,它就会觉得不舒服;不舒服了它就开始啄脚指;不是啄个一下两下,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整个脚指啄掉!”--
只要不是面对潘小倩的眼睛,常德发的说话总是能显示出严密的逻辑和科学性。但不管怎样,这样的事情总是有些匪夷所思的。接下来还有更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潘先生、潘太太早饭以后,这只把脚指啄掉了的鸟也吃了粥,喝了茶水,并且一脸宁静地晒了会儿太阳。
当然,最后它还是死了。
潘太太松开了拉着潘先生的手去抹眼泪。潘先生安慰她。
“人死不能复生,鸟也是一样。”
有句话潘先生没说出来:何况还是一只少了脚指的鸟。
两只暂时分开的手很快用另外的方式寻求结合。潘先生抬起他的那只,伸向他所熟悉的、与她心肠一样柔顺安宁的头发。现在,因为太阳的关系,它们变得暖融融的,甚至还略微有些烫手;往下,是她光洁的、但有时也会被厚厚刘海遮住不见的额头;再往下,则是她秀气平滑的脸颊……但现在它是湿的,像已经下过雨的昨天,或者即将要下雨的明天。
潘先生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就在刚才,这只灰头鹦鹉吃完粥、喝完水,正安静地在紫藤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头睁开眼,非常清晰地说了句话。
它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它又说了。它说:“开心!开心!开心呵!”
潘太太坐得离鸟笼近些,所以听得很清楚。而正因为听得清楚,她变得尤其害怕起来。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她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朝潘先生那里靠过去,“天呐……它可是一只从来都不说话的鹦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