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那不合口味的鹅肝排的缘故,那天的林先生失去了很多光彩。说些公司的事情,说得鸡零狗碎的。说些他新近增添的病,仍然说得鸡零狗碎的。我刚喝了一小杯啤酒和一小杯白葡萄酒,再加上夏天中午的低气压,感觉略微有些晕晕乎乎的,还略微有些不耐烦。我记得自己有些无礼地插了一句话,我说,你没有增添性病吧?
雨渐渐停了。很安静。更安静了。
我突然发现,林先生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我抬头看他。
他可能很快就说了这句话。也可能要再过一会儿才说。反正他是说了,很轻的像是叹了一口气似地说了这句话。他说:
我很孤独……你知道吗?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林先生没说这句话,我们可能还会在那家西餐馆再坐上那么一会儿。毕竟雨刚刚停,有可能马上就会接着下,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总能发现些其他的、多少能让大家感兴趣的话题……
但是,他叹了口气,口气轻得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明明又是对我说的。他说:
我很孤独……你知道吗?
我站了起来。
我说今天晚上呢,是我姨妈的寿宴,我是必须要赶过去的。我说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我还要到常熟去一次……
我毅然决然地和林先生告了别。
和一个可能就要产生的俗套告了别。
接近四点钟的时候,我在从常熟回程的路上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在接到公路警察打来的电话前一秒钟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在夏天雨过天晴后无比刺目的阳光下面还在想这个问题……
因为我已经确信,确信俗套不能给我带来我要的那种幸福。
但是我要的那种幸福,它究竟又在哪里呢?
你是这个手机主人的朋友吗?警察是这样问的。
是的。他怎么啦?
刚才,他的车在公路上……
这也是一个俗套,这个通常发生在电影小说里的俗套,却在我逃避俗套后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
晚上大约八点多钟的时候,孙倩倩在路边一个排档那里找到了我。我已经喝了太多的啤酒,喝得几乎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但我其实仍然没醉。因为我看到她以后就哭出来了。我看到她以后就开始在街边掏心掏肺地嚎啕、掏心掏肺地呕吐。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地抱着她。我恨不得抱着她一起躲到街边那些树上去。
孙倩倩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她像牵着一个孩子一样地牵着我。让我继续去做一些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做的、其实也应该去做的俗事。
满屋子的人都在等我。
那个晚上的莉莉姨妈是多么美呵!光彩照人的莉莉姨妈,戴着珍珠耳环的莉莉姨妈,双眼皮的莉莉姨妈……她一看到我就把我抱在了怀里,她说:孩子,这个晚上多么美多么好,我们大家都在等你呵!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正坐在大圆桌的对面,笑咪咪的。一路向众人打着招呼。她说,我这孩子呵,我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的!真是不懂事的!
四舅也远远地走过来了。他朝我眨眨眼睛。他说,你不知道刚才呵,我送你莉莉姨妈一根项链,结果被她扔出去了呀,所以现在我改送了一样礼物--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漂漂亮亮的牡丹鹦鹉。
四舅蹲下身体,开始问它:上班迟到会怎么样?
鹦鹉的声音清脆极了:扣奖金!!扣奖金!!
四舅又问:今年股票怎么样?
鹦鹉的声音更好听了:全套牢!!全套牢!!
大家都笑了。
莉莉姨妈笑了,四舅笑了,我的父母笑了,常德发和吴光荣也笑了……我心里一直还在想着林先生,我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我还是含着眼泪忍不住笑了出来。
明天是外婆的祭日。这么多年了,这一天大家都会到墓地上去,都会去看一看她,和她说说话,或者流一点眼泪。所以四舅说他还教了鹦鹉一句话,这句话教了很长时间,终于教会了--妈妈,我想你。妈妈妈妈,我想你。四舅说明天他要带着鹦鹉一起去看母亲。对了,四舅说顺带还要看看林阿姨的墓。就是当年从富春江乡下跟着一起回来的林阿姨。去年她在养老院里病死了。她和外婆葬在一起。四舅和林阿姨感情很好,林阿姨的墓地就是他买的,林阿姨去养老院的钱也是他出的。四舅经常说林阿姨就像他的第二位母亲。特别是在外婆去世以后,他更是经常说这样的话。他说有时候,他和林阿姨说话聊天的时候几乎会产生幻觉,觉得母亲又活转过来了。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那里为他织毛衣。他说他做梦都会梦见这样的场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就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他和母亲的感情最深。深到他因为母亲的死而永远不能原谅父亲。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母亲王宝琴不同寻常的死,其实就是因为父亲的原因。虽然父亲已经早她好多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仍然责无旁贷。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所以外公祭日的时候四舅是不去的。莉莉姨妈也不去。他们会买一些黄的白的菊花,说,谁谁谁,谁谁谁,你们替我带到墓地上去吧。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去游船了。包括那只会说很多话的鹦鹉。这是莉莉姨妈的提议。她的理由非常奇怪。她说今天晚上她是那么漂亮,那么美,不光是大家为了让她高兴而说她美、说她漂亮,而是她自己都非常满意地觉得自己很美、很漂亮。她说当她那么美那么漂亮的时候,就想着要到运河上去走一走,游一游。
我糊里糊涂的。我说好呵。走一走就走一走吧,游一游就游一游吧。
但我那天是那样的脆弱。我一站在游船上就又开始吐了。我趴在船栏上,直接就吐到河里面去了。
我虚弱地拉住莉莉姨妈的手。我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生活怎么这么难呵,我说,这是为什么呵?
一艘夜航船亮着五颜六色的灯,喜气洋洋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去了。远远的,从船上还飘来三弦和琵琶的声音……我看到莉莉姨妈踮起了脚,眼睛里闪着光,她说你听,那声音多美呵。
我眼泪汪汪的,只听到很多隆隆的机器和嘈杂的人声。
你听到了吗,那是夜莺的叫声呵!
那晚的游船上,莉莉姨妈和我讲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她又把一只细高跟的鞋子脱了下来,很不体面地捏起了她那只有些酸痛的脚。我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莉莉姨妈是坦然而甜蜜的。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或许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瞬间。眼睛里闪着光,所有的回忆都最终凝成了蜜的香甜,所有的声音都犹如夜莺在深蓝的夜空里高声歌唱。
她说,生活嘛,就是这一刻想狠狠地打它一记耳光,下一刻则又想死命地拥抱它。她说其实男人也是这样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笑。她说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她在这条古老的运河上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月。沿岸的每个城市她都停,都下来找,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晴天,雨天,大风天,尘土飞扬的日子,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在这条运河上扑来扑去,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上跳下,还恨不得立刻长出天上鸟儿才有的翅膀。她说她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找一个人,追赶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知道莉莉姨妈讲的是哪个人。我们家族里一直流传着这个奇怪的故事。大家一直在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因为这个男人,莉莉姨妈一辈子都给毁掉了。
那后来--追到他了吗?
那时候觉得找不到他就活不下去了,一定会死。那时候真是这样想的。他那时候有一个女朋友了,是个唱评弹的,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他回来找他们,却恰巧碰上了我和你外公。
再后来呢?
这个男人就开始逃。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怕我。我后来觉得他那时真是有点怕我了。他深更半夜就逃出去了,他就这样一直逃呵,逃呵,一直逃了一辈子,我去追他,你外公童有源又在后面追我……
那另外那个女人呢?
那个女的,弄明白事情以后,拿了几件衣服,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她评弹唱得可好了。这么多年了,这女人孩子的孩子也应该很大了。说不定就在运河里的哪条游船上弹琵琶或者三弦呢。
那一个月风餐露宿,一定很辛苦很无助,心里一定很苦吧?我拉了拉莉莉姨妈的手。也不知道是要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那时候是觉得苦,当然苦。说不出来的苦。后来就消沉下去了。再后来觉得这或许就是命吧。中国人都是这样的,哪件事情解释不了、哪件事情变得一团糟了,那就用命来解释吧。我也是这样。是命吧,那就是命,干脆承认是命了吧。然后又过了很多年。长大了,成熟了,越来越老了,再回头看这件事情,想起那不知疲倦、不知劳顿,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一个月。咦,突然觉得呵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了。等你再大一点你就知道了,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知道的,知道我后来的感受。真的,我觉得那三十几个像疯子一样没日没夜、没天没地的日子,它们突然美丽了起来,再次流动了起来,它们改变了模样,那几乎就是我生命里最充满力量、也是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