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距离莉莉姨妈六十三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她突然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电话里她的声音兴兴头头的,她说你替我去打听一下,赶快去打听一下,我要去开个双眼皮。我在电话里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我说姨妈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一直喜欢你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但没想到你会这样心血来潮。
她不听我说什么。又再三强调了让我去打听。赶快去打听呵,赶快去打听。她说。
我当然没有放在心上。
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她又兴兴头头地打电话来了。说打听到了吗,有没有打听到呵,到底是城区那家好还是园区的那家好?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想了想,觉得不能太坦率地说你都六十多岁了,诸如此类的话。于是说了点其他的比较委婉曲折的话。但那些委婉曲折的话明显是没有效用的。完全不能控制住她的热情。到了后来她几乎有点不高兴了。生气起来了。她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的长辈呵,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呵。
这种话就有点重了。
她说你这两天到我这里来一次。
我说好的。
我第二天就过去了。
那天莉莉姨妈一看到我就从沙发上高兴地蹦了起来。当然了,或许她这种高兴并不是因为我去的原因,或许只是她原来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那天她穿了一身深桔色的衣服,耳朵上戴着新买的珍珠耳环。她就那样花团锦簇地站在那里。然后她说你快坐下来,快坐下来,姨妈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照片。大部分以前我都看过。在不同的地方看过。比如说,我父母的那张结婚照。那张两个人咧开了嘴笑着,头靠着头,都穿着白衬衫,胸口都别着一朵塑料花的结婚照;还有少女时代莉莉姨妈和母亲的合影。那是在无锡的鼋头渚照的。那年冬天她们不知怎么就去了那里。那时候的天很冷,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尾气温室效应,那时候的四季才叫四季,那时候也没法天一冷就飞到海南岛去晒太阳,那时候还没有沪宁高速,那时候蔬菜水果都长得自然朴实,那时候每个人都像常德发一样认为“中国最好了。”那时候就像我父亲说的“别人能买的我也能买,别人买不起的我也一定买不起。”所以虽然那时候家里穷,不只我家穷,全国人民都穷,但照片里的莉莉姨妈和我母亲穿得还是齐整的,在冬日的阳光下甚至还有些明媚……
还有四舅的照片。就是他得那种奇怪的病的阶段。只要情绪激动就会短暂失明的阶段。那时候大家都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盲人。然后有一天,莉莉姨妈带他去动物园散心。就拍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四舅很安静地站在镜头的前景里。后面则是一头正在弯腰吃草的同样安静的梅花鹿。不知道为什么,黑白影像里的四舅虽然看上去消瘦而单薄,虽然位置站得也并不理想,缺乏经验或者没有心情,他侧了点身体,只占据了很小的一点点空间……虽然实际的情况就是如此,但这张照片里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消瘦而单薄的身体。一眼就能看到。仿佛有什么原因,魔力,那个少年硬绑绑的就是在那里。就是那样。他的密度就是比别人大。人家就是只能看到他。仿佛从他的身上随时都会飞刀出手,或者泪雨滂沱。他看上去真像一个盲人,甚至还有点像一个哑巴。
……
我一张张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确实是有意思的。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流走了。一直流到了今天。那个差点瞎掉的四舅昨天走沪宁高速去上海谈生意。他的司机开的车,所以他就可以闲着了。所以就会有些无聊。所以他就拨弄手机发了一些黄段子出去,有一条还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有意思吧。莉莉姨妈有点得意地问我。
我说是呵。当然呵。
你看出什么秘密来没有?!莉莉妈妈突然问我,脸上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秘密?什么秘密?
你没有发现吗?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发现吗?他们都是单眼皮……
是呵,如果莉莉姨妈不说,这件事情还真是发现不了。这种容貌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在亲人们之间的。但是,当我再次去翻开那些灰黄的、边缘卷曲的相片册时,我惊讶地发现,是呵,真是这样呵,一点都没错,我的那些或远或近的亲戚们,那些经常提到或者还从来没提到过的姨妈、舅舅、表哥、表姐、姑姑、叔叔……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都长着一种标准的蒙古利亚眼。
那是一种略带浮肿的细长的眼睛。单眼皮。清一色的单眼皮。慵懒、呆滞、阴沉……这样来形容已经属于书面语了。我的意思是说,从那些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也正是什么都没想的深褐色眼珠里,你几乎看不出任何情感以及心绪的流露。那是一种模糊的眼神。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你会奇怪自己的这种感觉,再次希望认真而深刻地加以辨别,但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没有。
昨天晚上四舅谈完生意从上海回来,可能是心血来潮吧,他突然绕了点路过来看我。他可能是累了,坐在沙发上没说什么话。起先倒是说了很多的,说小丫头最近过得好不好之类的。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要么是没正没经地开玩笑,要么是稍稍有些居高临下,或者莫名其妙的和我笑成一团。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显得轻松愉快。仿佛那是一种非常管用的休息方式。他整个人摊手摊脚地坐在那里。四舅这些年渐渐的在发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心宽体胖的胖子,而台灯柔和的光线在他身体四周晕出光来,愈发把这个胖子打磨得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后来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外公童有源。是我提起的。因为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会主动提到他。我唯一看到过的外公的相片还是在我母亲那里,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里面的外公穿着长衫,也仅仅是个模糊的侧影。我小心翼翼地问四舅,我说--都说外公长得很帅呵,是这样吗?
我记得四舅把他那副深棕色框架的近视眼镜取了下来。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看清楚他的表情,还是他希望自己不要看清楚我的表情。反正他是这样做的。把眼镜取下来。拿在手里拨弄着。然后用非常光滑的声音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的。我知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用同样的问题去问莉莉姨妈,她一定也是同样的态度。在这一点上,在关于外公的态度上,他们两个人是非常相似的。虽然我曾听我母亲说过,外公生前最喜欢的其实就是四舅和莉莉姨妈。“他们和他很像。他们三个很像。”我母亲一直是这么说的。有一次,我也忘了是什么事情了。一定是我惹了她生气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说“你和你外公也很像。你们四个很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个细节我还是记得清楚的。就是昨天晚上,四舅懒洋洋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其实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时,他的整个脸暴露在台灯的光晕里面。他的脸很宽,轮廓平坦,颧骨则和眼睛靠得很近。我注意到,在他的内眼角那儿,上眼皮深深地覆盖着下眼皮。这使得他的眼睛整个糊里糊涂的,一直是耷拉在那儿。一直很疲倦。没有什么时候能够缓过来的样子。仿佛对他周遭的空气、仿佛对整个的世界有着倦怠似的,知天安命,再无他求。
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很有意思的。是很有意思的一对姐弟。一对宝货。当然,我说的是莉莉姨妈和四舅。他们两个其实感情很好,但一碰到一起就会吵架。年纪越大吵得越是厉害。但不管怎样莉莉姨妈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四舅的坏话。只能她说。只能她骂。她有时候骂他真是骂得狗血喷头。但别人不能说,绝不能说。仿佛她心里有两个份量绝不均衡的秤陀。有一次我说了一句很委婉而微妙的话,她马上就听出来了。她很不高兴地拉下脸来,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轻重。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一次,也是在莉莉姨妈家,常德发突然和四舅吵起来了。那次大家都喝了点酒,常德发说了几句很重很难听的话。四舅先是忍着,胖乎乎的光滑的忍着,后来不知怎么就忍不住了,声音也响了起来,冲着常德发就嚷嚷,他说你醒醒好不好,你打开窗户看看外面都成了什么样了!四舅的声音那么大,我都有点吓坏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就差点手指头指到常德发的鼻子上去了,他说世界都成了这样,你倒是告诉我怎样才能生存下去!呵,你说呵,你倒是说呵……
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于是常德发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说好……好,好好……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后来还是莉莉姨妈出来打圆场。她嘴里叽哩咕噜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也是感到尴尬的,其实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说了她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清楚。而且吵架的这两个和她关系都好,她也都喜欢。有一阵子我觉得我懂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那些以前的故事、或者故事的一部分我是了解的。但后来我终于发现这完全是错误的。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籍于过去时代延至今日的情谊、恩怨,诸如此类的东西,到了今天重新洗牌的时候早已面目全非。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这样的情况。他们自己也不懂得他们今日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但不管怎样,莉莉姨妈对于四舅和常德发都是维护的。对于他们两个,她有着一种奇怪的类似于母爱的感觉。常德发呢,就像她的一个从来都没长大、也从来都长不大的孩子。她是又爱又怜。你瞧瞧你那常伯伯,瞧瞧!瞧瞧!她是这种语气。而对四舅则要更复杂些。有时候她也会在我面前嘀咕,说这世道变成这种样子了,他一个做生意的你能让他怎样?他也没办法呵,也只能这样呵。她也会为他找理由。但更多的时候她和常德发其实是一个态度的。她有时候想不通起来也会自相矛盾,她完全忘了以前对我说的“人都是会变的”这样的话,她开始唠唠叨叨的,说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呢,脸皮这样厚,这样心狠手辣。她说要是知道他现在这种样子,在他小的时候,她就不会在林荫路上找他了,让他呆在那里,呆在那些香樟树马缨树上,她才不会每天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去……但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会停顿下来,若有所思,心有所想。而这时候她思想着的事情则再也不会让我进入了。
但大部分时间她讲起四舅来的时候态度是明确而坦然的,比如说那天讲到单眼皮双眼皮的时候,她突然就变得情绪高昂,甚至还有点滑稽可笑。她说是吧是吧,全都是单眼皮吧,姨妈没有骗你吧。不过你四舅呵,年轻的时候不光是一激动眼睛看不见,那时候他倒是个双眼皮。他躲在树上我到处找他的时候他是双眼皮。那时候我看得很清楚的。也是奇怪呵,后来长呵长呵就收起来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化妆师孙倩倩,这个八十年代初出生的小女孩,是在莉莉姨妈生日宴的前几天才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那一阵子,我简直都被我那可爱的姨妈折腾死了。在单眼皮双眼皮这件事情上,她突然固执起来了,简直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简直连小女生都不是,就像一个非常孩子气、完全不讲道理的小孩子。她就那样坐在我那面,一本正经地和我谈话。她说怎么,怎么你姨妈想做这样一件小事情都做不成呵。我有点急了,我说不是这样的,那完全就是两码事情。她说怎么是两码事,我看就是一回事情!
她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件事情,突然之间把精气神提起来了。她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步履艰难的在街上走,好像突然之间就向全世界宣布了--怎么啦,我就是要开一个双眼皮,怎么啦,怎么啦。她好像看到一个人就恨不得要和他吵架--怎么啦,怎么啦,我开眼皮又怎么啦。
我觉得这件事情真是有点好笑。
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莉莉姨妈说,你左眼皮下面不是有一颗痣吗?她愣了愣,说是呵,是有一粒痣,现在还在那里。我说不是很多人劝过你动手术吗,用激光把它去掉,或者其他什么办法?她说是呵,是很多人这么劝过我。他们说痣长在这个地方是不吉利的,起码在情感上会有困扰……
我点点头。我说是呵,莉莉姨妈,其实以前我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她眼睛一亮。当然!她说,当然记得,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干嘛要把痣去掉呢,如果是命运注定,那躲也是躲不掉的!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开双眼皮呢?我终于淡淡地把话绕回来。
没想到她反应很快。她的反应简直就是快极了。她说--这完全就是两回事!开双眼皮是为了美,为了漂亮,女人怎么可以不美不漂亮呢!
她几乎有点生起气来了。
那天幸亏事先说好了要去常德发院子里看新品种的花。要不我们真要吵起来了。要不莉莉姨妈真有可能狠狠地把我骂一顿。我们走在平江路上的时候她还有点气鼓鼓的。我老觉得她嘴里叽哩咕噜的。怎么啦,怎么啦的,其实她什么也没说。这其间四舅打了个电话来,我听到他在手机里哇啦哇啦的说话。他可能又在什么高速公路上赶着要去谈什么生意,但对他这个姐姐还是好的。在电话里他告诉我说,生日宴的饭店已经订好了,是哪里哪里,又说订了哪些高级的特色菜,都有哪些哪些之类的。
那家饭店是古城里的老饭店了。当年,很多年前,我们一家送外婆的时候就是去的那家饭店。不过现在和当时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比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要天翻地覆多了。现在,谁要是再在大厅里因为油腻摔一跤,那是会被人笑死的。而且这件事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想像。根本就不可能再次发生的。我相信,现在,我亲爱的莉莉姨妈往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一站,各种美食的香味远远地、香香地飘过来,我相信,她一站在那种地方,一闻见那种气味,两眼一定是会放出光彩来的。
她不太清楚她的生日宴会是谁来买单。我们告诉她的时候是有些模棱两可的。但我觉得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有时候,有些时候她也会装装模糊。我甚至还觉得,即便我们说穿了这件事情,讲明白了是最有钱的四舅张罗这件事情,并且会张罗得奢侈而又豪华,她其实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她会犹豫一下,稍稍犹豫一下,然后也做出一种模棱两可的姿态,也装装模糊。有些时候她也会做得很漂亮的,仿佛突然之间周旋得很好,充满了智慧。
那天常德发正在院子里低头修剪枝叶。
一个严谨了一辈子的人,直到晚年的一个小细节仍然会是严谨的。可能是担心用力不稳吧,常德发像抱个小孩似的把一只花盆抱在怀里,捧在膝上。
你快看看这朵花!他满脸发光地对莉莉姨妈说。
像天上彩虹的颜色吧,你没看到过有这么多颜色的一朵花吧!他又扭头向我介绍。
我注意到他的手微微翘着,像一朵带露的兰花的形状。
好看吧。常德发忍不住又问。
莉莉姨妈点着头。脸上也放出光彩来。她是喜欢美的东西的……我突然想到,会不会在看花的时候,她又想到了双眼皮的事情。
吴光荣也说好看。常德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