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我病了两天。思绪处于极其混乱而又万分清醒的状态之中。我想我是爱他的。我想我真是爱他的。因为他,我几乎都已经相信了爱情这回事情。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有一种比较深刻的关系。因为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吗,这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他的格格不入、伤感、善良,他的理想主义以及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的另外一些东西……或许,在这个男人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故事,或许他天性如此……
有一次,忘了在怎么样的一个情境之中了,他叹了口气,突然回头看我。他说:这个世界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这样俗气!
然后,笑容又在他脸上绽放开来。他说:
幸亏……遇到了你呵。你是个单眼皮。
我的病稍好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白先生也病了。而且比我病得更严重。高烧不退。我去看他。他先是坚决不见,后来妥协了,但是侧着身体把脸蒙在被子里。他可能在哭但也不好说。反正他不让我看他的脸。然后他的声音闷闷沉沉地从被子里传出来。他一直在强调两件事情。一件是他曾经多么爱我,他心目中的我曾经多么美好。另一件则是我为什么要那么残忍,要告诉他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把他推走……
他看上去那么弱。那么无助。他真的有点把我吓住了。
后来变成我去安慰他。那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我去安慰他。我为什么要去安慰他呢?我想那是因为他让我心疼了,心里有一种疼痛的感觉。虽然他不让我看他的脸,很可能在那张脸上就隐藏了太多隐而不见的世故。一定是会有那样的东西的。然而既然没看,那就并没看见。对于没看见的东西是不能胡乱猜测的。当然二十一世纪的后现代感还可以让我假设。如果说……是呵,如果说……如果说他这样的情绪完全都是真实的,那么,这样一个慢悠悠骑着自行车在怀旧的大街上寻梦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多少还是让人尊重的。至少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真有这样的人。真的。真有。
但是,我和他,我们--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伤害了谁呢?
后来又过了几天,可能已经是很多很多天以后,我一个人又去了古运河边的那家老餐厅。我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喝那种口味微甜、熠熠发光的葡萄酒。我看到窗外运河里很多很多的船开过去,有的开着灯,有的则像黑暗里的影子;有的激起一阵阵的水声,有的则像蒙住脸默默流泪的妇人……那天我还是喝得有点多了,但情绪是清醒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泛着红光,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眯眯的,我能感觉到我有很多心里的话很想拉着一个人的手,畅畅快快地说出来……后来,我看到有一个人影从灯光的暗处走了过来。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对我笑着。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可能也在这里喝酒。或许也是一个人。他可能也是喝多了,要不就是看着喝多的我觉得有趣,觉得应该关心一下。于是他就走过来了。问了我一下,我可以坐下来吗;或者干脆什么都没问,自自然然地就坐下来了。
你没事吧。他说。
没事。
真没问题吗?他又说。
当然。
他在我座位对面又坐了那么一两分钟,没再说话。他可能是自己拿着酒杯过来的。我看到他喝了几口酒。然后就站起来了。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后来直到我离开也再没看见他。
我工作以后,特别是有了比较正常的社交活动以后,有一个阶段我的父母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外面的世道很乱呵,有很多坏人……他们在早餐的餐桌上嘀嘀咕咕的。他们在房间里也会嘀嘀咕咕地说话,装作不经意的偷偷打量我,然后在晚餐的餐桌上继续说:这么乱的社会,你可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呵。对了,你平时交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有时候他们会这么说--世道很乱,又在改革开放。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会把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但真是这样。他们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有时候秩序会颠倒一下。世道很乱呵,改革开放了;或者反过来。
有一天我母亲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要跟你谈谈,有些事我必须要跟你谈谈。接下来她就开始谈了。她说你能不能这样呢,以后每天晚上你九点以前一定要回到家里。
我说为什么呢,有时候公司里会有应酬,有时候还会有其他的同学和朋友的聚会……
但我母亲很坚决。她很坚决地摆了摆手。她说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外面坏人很多,骗子也很多,你还小,还刚刚踏上社会,我们是很不放心的。再说,你是个女孩子……
于是这件事情慢慢地开始实行起来。有一阵子我有点糊里糊涂的,但过了没多久我就同样很认真地和他们说,我说我们必须也得谈一谈。我们在桌子前面呈现对三角地坐下来。我说九点以前回家这是不现实的。我从包里拿出几张请柬。我说你们看,下个礼拜有几个创意发布会,开幕时间就是晚上八点半。
他们愣了愣。有点遗憾的样子。他们很小心认真地看了那几张请柬,然后说,那这样吧,就十点钟好吗?你可以在十点钟以前回来。他们又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真的,哪有父母不是为了儿女好的。对不对?你现在还小,虽然你也读了点书,但这个社会是复杂的,而且越来越复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真的,你一定会明白。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从九点钟,十点钟,十一点,午夜以前……终于,冬天来了,他们要去海南岛晒太阳了。
他们在整理行装的时候突然绝口不谈回家时间这回事了。我那爱说话的母亲终于平静了下来。父亲也平静了。连常说的骗子也不说了,不提了。仿佛不了了之。听之任之。仿佛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仿佛海南和苏州存在着巨大的时差。反正就是这样一种曲折委婉而又绝望无奈的心情。
后来,忘了是什么时候,我母亲又讲起这件事。她说当时他们就知道规定也是白规定;她说那天她整理行装的时候看着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她的父亲、我的外公童有源。她说他经常就是这样,突然之间就离开了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说她还想到了莉莉姨妈,她的这个不断把自己折腾来折腾去的姐姐,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那种折腾呵,几乎一辈子都没有停过。我母亲说,他们俩是她很爱的亲人,但她真是不了解他们,其实谁都不了解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又不说,说了也没有人明白。我母亲说,她那天突然吓了一身冷汗。因为她觉得我和他们很像。真是像呵,很倔,很奇怪,她说,她当时心里就是这样一种想法:不知道你这孩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我母亲说:不知道你这孩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开始慢慢看明白这件事情。看明白这件事情本身,看明白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这种看法是慢慢累积的。慢慢才清晰明了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细枝末节上还会有一些变化,或者把我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总是这样的。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或许我应该把前面的一个场景延续下去。
在我和白先生拖拖拉拉了一段时间,其实也就是分手了以后,我一个人又去了古运河边的那家老餐厅。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后来,同样也喝了点酒的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我们聊了会儿天。要知道,有时候酒精总是可以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其实不止说了一句、两句,好像真是聊了一会儿。然后,我无意之间看了看手表,正好是晚上十二点整。
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会这样的,突然之间我就开始问他。我说:
这么晚了,难道家里没人等你吗?
我就记得这一句。至于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回答了几句,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后来他好像又坐了会儿,喝了几口酒,接着就站起来走了。
再后来,我也走了。
但有一个细节我是记得的。而且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从运河边的老餐厅出来以后,晃晃悠悠的就回了家。我几乎找不到钥匙。因为这种寒冷的冬天里,我父母照例会在海南岛的月光下温暖入眠。所以在找不到钥匙的情况下,我几乎是进不了房门的。我记得我在街上又晃悠了两圈,在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在皮包的角落里听到了一声脆响。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有点忧伤。因为我不可避免的又想到了白先生。
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想到,其实在刚才,在那个陌生男人和我聊天说话的时候,我内心突然闪过的那种乱作一团的念头。我在街上晃悠的时候甚至还想到过秋先生。反正是乱作一团。混乱不堪。怎么乱怎么好。其实这个晚上完全可能发展为另外一个晚上。另外的一种形状、气息、内容,以及结局……很奇怪,非常奇怪,这件事情简直就是奇怪极了。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受着与白先生有关的忧伤时,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完全可能发生的情况--
如果说--假如说--这个晚上我十二点、一点钟、两点钟不回来,如果说我这个晚上夜不归宿,我会觉得很忧伤。
不对,这句话应该再次加以解释才能让它饱满明确。是的,如果这个晚上我不回家,我对一个陌生男人说,或者一个陌生男人对我说--“是呵,我知道你孤独,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们谈恋爱吧,交朋友吧,或者我干脆跟你回家上床?”--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忧伤。那是一种想到了白先生以外的忧伤。是忧伤之上的忧伤。
当然了,当然,我不是个传统的孩子。从来不是。在我和父母抗争着那个时间游戏时就很清楚不过了。九点钟回家、或者十点钟、十一点,午夜时分……这样的区别到底有没有区别呢?有多少区别呢?或许当时是看不清的,或许在这相差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之间确实可以发生人生故事。改变你命运的人生故事。但仍然不对。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会突然明白过来。真正的人生故事不会发生在这种仓促的缝隙里。夜不归宿,或者每天晚上九点以前准时回家,躺在香喷喷的白天翻晒过的厚被子里,这些都不说明问题,都不是问题的本质。一切都将另有原因。另有起承。
我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有一次,我和公司的几个年轻同事聊天。他们也出差刚从欧洲回来。突然就聊到了性的问题。他们说法国人浪漫呵,又浪漫又民主,他们的女儿差不多成年的时候,已经成年的时候,当父亲的就自己开了车送女儿去男朋友家,母亲则给她准备过夜的日用品。
他们聊得相当起劲。极为赞同的样子。看看,多么民主呵,多么浪漫呵。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开起了小差。我在想,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如果恰好又是女儿的话,我还真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想我应该不会规定她必须什么时候回家。但是我做不到为她准备过夜的日用品,然后欢天喜地地送她去男朋友家。我会觉得忧伤的。我会觉得很忧伤,非常非常忧伤。这并不是因为我传统,不是传统不传统的问题,是另外有什么东西,是另外那种东西让我忧伤。
有时候,我和莉莉姨妈散步聊天的时候,也会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谈到这些问题。莉莉姨妈的腰肢真软呵,莉莉姨妈的牙齿真白呵,莉莉姨妈笑起来仍然像个调皮的孩子呵。莉莉姨妈说:所以你们现在更是要追求爱情呵。我们那时候,我们年轻的时候多压抑,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做的……
我想是呵。真是这样呵。但好像又不对。很多事情不能做当然是不对的,甚至是残酷的,但突然来了一个什么都能做的时代……什么事都能做了,好像也不对。这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呵,到底什么是能做的?什么又是不能做的呢?有时候有些事情不能做,爱情反而来了;但也不是绝对的。说不清楚。好像生活里有些事情,那些事情必须使用绕口令的形式才能勉强说清楚些,讲明白些。你瞧瞧,过了这么些年,用莉莉姨妈的口气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时代会变成这样。常德发则说,我醒着的时候也老觉得像在做梦。反正不管是做梦还是清醒,过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情好像有点清楚了,有些还是糊涂的,更多的则仍然处于绕口令的状态。其实以后也是这样的。同样如此。谁都不要奢望会有改变。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其实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从乱成一团的念头里突围而出,我晃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我终于找到钥匙进了房门,然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感到了忧伤。
然后我想,这个晚上如果我不回家,我会觉得更忧伤。
对了,因为睡不着和忧伤,我还看了会儿录像。那是一本我在郁闷时常会看的外国录像。那里面有个年轻的欧洲小伙子,在电影的前半段,他离开了一个爱他的女孩子。他的摩托车开得真像风呵。他说的话真是睿智呵--
丽兹,小丽兹,我要走了,要到海上去。请你原谅我,我希望现在离开你不会给你留下太深的烙印。你年轻还不懂得这些,我要走了,你去和别的男人和小伙子睡觉吧。
而到了电影的后半段。这个欧洲小伙子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法爱她呵。即便是在欧洲,即便有一些父亲会开车送女儿去男朋友家,母亲会给她准备过夜的日用品。但是即便在一个什么都能做的环境里,还是会有另外的阻碍的呵。反正这个小伙子就遇到了阻碍。于是他在街上狂奔。于是他用拳头捶打前胸,捶打额头,捶打墙壁,捶打空气。于是他停下来,放倒街上的一辆车……
看着看着我终于有了点睡意。
我觉得自己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可能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而月光清冽凌厉地照进来,成了一条发光的白线。就像架在空中的一座微妙而摇摇欲坠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