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从容敏感地看到了吴启正表情的变化,一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不能把今天谈判的失败告诉吴启正,那样她就在他面前彻底地输了,再说人事变动的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成功的,特别是官场的升迁问题,一个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条条大路通罗马,郝从容有个祁有音,别人说不定还有个省委书记的背景呢。
“真不巧,祁有音不在家,周建业也不在,家里只有一个保姆,保姆说祁有音一大早就跑到医院去了,我一听就明白了,她准是又去看那个白血病女孩小早了,真弄不明白这个祁有音,她与小早无亲无故,只是她儿子在网上认识的网友,她就这么尽心,前段时间为她搞慈善义演把我累个臭死,现在她又到处为那个女孩找骨髓配型,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玛丽圣母了。”郝从容把东西放下,一梭子话就像子弹一样放出来了,而后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吴启正闷了半晌说:“你把东西交给保姆就是了,由保姆转交,你还免了被当面拒绝的尴尬。”吴启正对郝从容刚才的一番话有所怀疑,便试探着说。
郝从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吴启正说:“我的吴大书记,你是弱智啊还是心眼不够用啊,这么贵重的字画让保姆转交,她给调了包怎么办?木青子的字画如今在市场八万元一平方尺,我手上的这幅字有五平方尺,如果把它交给了祁有音家的保姆,就等于让大街上一个陌生人为你临时保管四十万元,你上完厕所再去找他要钱时,人不见了,这不是白白地给人骗吗?”
吴启正感到郝从容说的话有道理,便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郝从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小袋肉糜说:“你想吃饺子,我就把肉糜买回来了,这东西如今也卖到十二三块钱一斤了,物价真是见风涨,听说我们现在吃的猪肉都是河南、山东那边运来的垃圾猪,过几年真正有了环保猪生态猪,价格还不得卖到50元一斤啊,我听林业大学的教授说,他们设计一个生态型猪厂光设计费就要十几万元,猪的通风透光比人的居住环境要求得还严格呢。你要是真到了市委书记的位置,首先要把物价降下来,否则老百姓承受不住,去市政府闹,你屁股底下的板凳还能坐稳吗?”
吴启正笑笑,讥俏道:“你何时也变得忧国忧民起来了,真看不出嘛。”
郝从容将肉糜放在盆里,又抖开另一个塑料袋里的韭菜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文人墨客的天性和情怀,政客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谁说我不懂啊,我吴启正只不过不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而已,纵然心中有万千的想法,又怎么在一个副职的位置上发热发光呢,要知道官场是很讲究级别的,什么级别干什么事情,不可越雷池一步。”吴启正边说边挽起袖子:“今天我也包饺子,跟夫人一起下厨房。”
郝从容心里暗笑起来,吴启正真是个官迷,为了自己的升迁一下子变得如此殷勤,连厨房都下了。这也好,能缓解夫妻之间以往的矛盾,既然在一起过日子,还是要往好的方向处,男人都有毛病,也都利益熏心,吴启正也好,斑点马也罢,都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大同小异。现在吴启正跟她是名正言顺的夫妻,那就只有默认他的一切,包括他对方菊的暧昧。对了,很久没见到方菊了,哪天去找一下方菊,说不定她能搭上政界的什么要员呢,歌唱家嘛,年轻有姿色,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啊。
郝从容将围裙递给吴启正说:“把这个带上,正儿八经体验一下家庭主妇的滋味,否则你们男人很难懂得女人过日子的辛苦。”
吴启正接过围裙,系在腰间,说:“从容啊,我说你真是一个作家,总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把复杂问题幻想化。”
郝从容说:“这叫形象思维丰富,不丰富怎么可以当作家呢。好了,你先把韭菜洗干净切碎,我喝点茶休息一会儿,然后和面包饺子。”
郝从容转身到了大厅,坐在沙发上沏了一杯茶,茶是好茶,但她放的茶叶很少,如今她已不敢喝浓茶,怕晚上失眠。她靠在沙发上,回忆着祁有音见到她时的表情,那分明是不亲不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这表情往好了说是原则,往坏了说就是六亲不认。郝从容今天在祁有音那里其实是吃碰了,碰得她五脏六腑都痛,在祁有音家里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明显,如今坐在自己家里,面对丈夫吴启正的渴望,她的这种感觉越发明显起来,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她能让吴启正知道她的失败吗?那样她就会立刻在他面前失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享受着他的殷勤了。
“从容,我把韭菜切好了,你来攉馅吧。”吴启正在厨房里喊着。
郝从容喝了茶,起身到厨房去,她将吴启正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系在自己身上说:“今天如果有人看到市委副书记下厨房包饺子,说不定会大吃一惊呢。在别人眼里,市委副书记的家里怎么也要雇个保姆,可我们偏偏什么事都自力更生。”
吴启正说:“本来我们就是普通人嘛,当官不过是一个工种而已。”
“哟,看不出来嘛,一下子变得境界高了。”郝从容随口开了个玩笑,跟着又说:“我说个谜语你猜猜啊,‘东边来群雁,哔哩啪啦就下蛋’……打一食物。”
吴启正脱口而出道:“这你难不倒我,是饺子。”
郝从容噗嗤笑出了声,连说:“有你的老吴,脑筋急转弯啊!”
吴启正也开玩笑说:“一个市委副书记总被作家蒙住,那不天下大乱了吗?”
郝从容顺水推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啊。”
吴启正听罢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郝从容忽然发现这是她跟吴启正在一起过得最愉快的时刻。
祁有音当着周建业的面没有介绍郝从容,郝从容认识周建业,但周建业不认识她。郝从容走后,周建业忍不住问:“这位女士是谁呀,怎么邀请到咱家里来了?”
祁有音看出了周建业心中的不悦,他们这个级别的干部,是不喜欢随便邀人来家里的。于是忙说:“不速之客,我过去的一个老同学,大学同窗。”
周建业释然笑道:“听你说过,是个作家对吧?她丈夫是本城市委副书记吴启正。”周建业突然将话打住,转过脸警觉而认真地看着祁有音问:“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上门找你呀?”
祁有音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就像背地里做了什么违背周建业意愿的事情,郝从容的突然而至,确实会给人造成这样的错觉,她见周建业板着脸,便尽量压住内心的惊慌说:“我的老同学郝从容是没经过我的允许上门来的,进门就说自己是不速之客,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我自然明白她内心的所想,省市要换届调班子了,她是为吴启正的升迁而来,想通过我求得你的帮助,还带了一幅木青子的字画,我坚决拒收,今天可以说她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呀。”
周建业沉思了一会儿,接着祁有音的话说:“有音,你这样做就对了,你我夫妻这么多年,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觉悟。眼下省市都在调整班子,跑官要官的干部肯定不少,不正之风啊。前几天我听纪检部门的人说,眼下跑官要官的现象都让老百姓编成了顺口溜,什么‘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未动;只送不跑,提拔不了;一拖一挂,政协人大。’你说这都是什么呀,简直乌烟瘴气,把选拔干部的用人制度全部糟改了。上级早就有明文规定,干部的提拔要走组织形式,民主评议,以政绩考核干部,一定把那些作风正派、踏实能干、敢于担当、有魄力有责任感的干部选拔上来,造福于人民。而让那些政绩平平又想投机取巧的干部没有可趁之机,并以事实告诉他们拉关系找门路都是枉费心机,只有脚踏实地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才会有光明的前程。”
祁有音待周建业停住话,突然问:“建业,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啊?如今谁不想搞自己的关系网,生活本来就是一张网,有了自己的关系网,人才会在这网里自由穿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周建业听了祁有音的一番话,略为沉思了一会儿道:“有音,你的思维有点混乱啊!跟你说,我们的思维可不能乱,谁乱我们都不能乱,这样我们的心里才会坦荡。什么叫光明磊落?就是要胸怀坦白,心底无私。现在的确有个别干部,通过一些关系谋到了位置,甚至是很重要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既不服务于社会,也不服务于人民,而是以权谋私,以利惑人,只要有利可图,他就放弃原则,任人唯亲而不是任人唯贤,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使我们党的形象受损。我周建业绝不会放弃组织原则,让党的事业因我个人的失误而蒙受损失。可能会有人说我古板,我也会因此失掉一些朋友和社会关系,但我心里无愧,一个人能够襟怀坦白地过一生,够了!”
祁有音见周建业情绪有点激动,便安抚他说:“建业,你的这些观点我都赞同,我也不可能背着你做出什么违背原则的事情,这一点请你绝对放心。”
周建业听祁有音这样说,便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夫人的素质我还是信得过的。”
祁有音半开玩笑道:“那当然了,并不是哪个女人都能给省委副书记当夫人啊。”
周建业坐在沙发上,扫了几眼报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跟祁有音说:“最近省委要选调一批干部下乡扶贫,这次跟以往不同,以往只选青年干部,这次包括中年干部,特别安排几名女干部,你有没有兴趣呀?带头报个名嘛。”
祁有音没说话,她想不到周建业会向自己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一般而言,高官是不肯让夫人到第一线去工作的,周建业这一点恰恰与别人不同,他从不挫伤祁有音工作的激情,只要是她愿意的,他又觉得可行的,他一定支持她。
祁有音沉思了一会儿说:“下乡扶贫是我多年的愿望,我已经很多年没到真正的农村去了,农村如今是什么样的生活节奏,新村建设到底要依靠什么人,青壮劳力是不是都涌向了城市,机关干部的确应该到农村去做实地调研,只是我走以后,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呢?”
周建业一笑:“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再说你也没有义务当我的保姆啊,那样我真要付给你保姆费了。有音,过去孩子小,需要你为家庭多付出,如今孩子大了,你要大胆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一个女人当她真正实现了自己的社会理想,才会是一个幸福的人。”
祁有音感激地看着周建业:“建业,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跟你结婚,我真不知道这要感谢谁。”
周建业说:“感谢我们共同在乡村扶贫的那段岁月呗,让我们相互认识,相互欣赏,走到一起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都说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怕娶错老婆啊。婚姻,西方人一向视其为自己的成就感,可我们国家的许多年轻人如今却把婚姻当成了儿戏。”
“缺乏传统文化的教育啊。我曾经想在妇联系统作一个研究课题,《女性在和谐社会中的承担》,如今的女人经济上独立了,跟过去相比绝对当家作主,但有了经济的优势是否就意味着对家庭的背叛,对丈夫的厌恶,对孩子的抛弃。成功的女人是否应该在事业和家庭中双赢?否则就不能算是成功。”
祁有音的话刚落地,周建业就接上她的话说:“这个课题你可以做一下,是一个很不错的课题。”
祁有音舒了口气说:“你要真同意我下乡扶贫,我顺便作一些调查,看看农村最基层的妇女同志如今是怎么生活的。”
周建业从沙发上站起身,望着窗外说:“下乡扶贫是很辛苦的,人到中年不宜太奔波,可我想了一下,如果你这次不去,过几年身体条件更不允许了,一个干部经年累月闷在机关里,会养尊处优的。”
祁有音也站起身,凑到周建业的跟前说:“好哇周建业,连你自己的夫人你都要改造啊!”
周建业被祁有音的话逗得忍不住笑起来,笑过后又说:“这不过是我的建议,主意还要你自己拿。至于我的生活,你就不必操心了,白天我在机关吃食堂,晚上回来用电饭褒煮粥或吃方便面,闲时看看书,只是你一离开,我身边少了一个唠叨的人,我的耳朵会减少磨擦的。”
祁有音故意道:“原来你是嫌我唠叨啊!”
周建业用手拍拍她的脸:“哪里的话,你一走,我真的会很寂寞的。”
祁有音舒口气,“你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了,我就不用再考虑了,明天我就去机关报名,你看我去哪里扶贫才好?”祁有音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周建业想想说:“去父亲当年的老根据地长水村怎么样?那里急需扶贫干部,你去了,一方面帮村里的发展献计献策,另方面对老爸也是个安慰。”
“那我就去长水村吧。”祁有音下定决心说。
第二天一早,祁有音就到省扶贫办报名去了,一位年轻的小科员认识祁有音,知道省委副书记周建业是她丈夫,便疑惑地不敢相信。
祁有音看出了小科员的心思,笑着说:“是周书记让我来报名的,请问这次下乡扶贫,可以自己选择扶贫点吗?”
小科员这才如释重负地说:“大致规定了几个地方,都是贫困地区。”
“有没有长水村?”祁有音问。
小科员指了指墙上的地图说:“都在上面标着呢,红笔箭头所指即是。”
祁有音顺势望去,在一片红色的箭头中居然找到了长水村,她有点兴奋地指着长水村说:“我就去这个村吧。”
小科员笑说:“这个村正好没人报名去呢,路最远,村子最穷。”
“那就非我莫属吧。”祁有音笑笑,从小科员那里领了一张表,坐下认真填好,又交给了小科员说:“看看填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小科员上下扫了几眼,笑着说:“没错,都填对了。”
祁有音转身从扶贫办出来就去了妇联,她要把自己办公室的东西整理一下了,扶贫要一年的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