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吧停吧,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当小品台词恐怕不妥。”未等郝从容说完,吴启正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我觉得妥当,再妥当不过了。一个官员夫人,就应该这样劝说他落马的丈夫,官场其实是一出戏,一出起伏不定的大戏,人在戏中就要凡事看透,进戏是官员,出戏是百姓。无官一身轻,有滋有味地活着吧。”郝从容强调着自己的理由。
“从容,你编的这小品别把你我二人当了原型啊。”吴启正调侃道。
“怎么会呢,我还没愚蠢到卖自己吧?不过,夫人参政,古来有之,古代钟无盐的故事你知道吧?近现代最典型的例子是汪精卫的夫人陈壁君,据说汪精卫什么都听她的,最后成了大汉奸。所以女人自古被男人喻为红颜祸水,这实在是偏激了,好花必须绿叶扶,女人就是树上的花,树干枝繁叶茂,花就开得鲜艳壮观,反之树干本身枯萎了,花还怎么开呢?在哪里开呢?”郝从容反问吴启正。
吴启正笑了,“你是拿这比喻你自己吧?你的女权主义倾向,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真的吗?”郝从容忽然发现自己今天很有雅兴跟吴启正说话,她这是怎么了?
“难道你没看出来最近我在家里经常做些家务吗?比如烧你喜欢吃的菜……”吴启正讨好着郝从容。
郝从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你最近有求于我呀,‘我与城北徐公谁美?’《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你该有所记忆吧?”
“哎,又扯到历史上去了,历史离我们太远了,远水不解近渴呀。从容,说真的,最近我越来越感到夫妻生活的重要了,是不是我老了?……”吴启正真诚地望着郝从容。
“你难道真的忘了方菊?……”话刚要出口,郝从容突然在喉咙里打住了,她不能再揭吴启正的伤疤,有时候揭伤疤反倒是一种提醒。对了,她何不去找找方菊,自从那次慈善演出,方菊就走了好运,先是被一个在本城投资的法国人看上了,而后又在演艺界风起云涌地四处演出,说不定她真跟上层官员有染呢,这女人专会在官员面前卖弄风情。
郝从容重新站回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一晃人就老了。你还记得民间有句顺口溜吗?‘人老猫腰把头低,树老焦梢枝叶稀,茄子老了一包籽,莴瓜老了是面的。’不论人还是植物,只要老了,就证明没有生长的欲望了,凡事一了百了,随风而逝了。……好了,我该出去忙事情了,不罗索了。”一番感慨,使郝从容内心生出几许悲凉。
吴启正看着郝从容像只鸟一样飞出门去,一只渐渐老去的鸟啊,却不服输地在世俗的森林里扑腾挣扎。
人啊,从来看不透自己呀!
吴启正推开窗子,看着马路上奔走的郝从容,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侯老板是个爽快之人,在杨亮等人的撺掇下,当天就把合同签了,祁有音自然十分高兴,比她高兴的还有谢正光等长水村的干部们。
侯老板走时丢下一句话,三个月后即开工。并指着青龙山说:“我要在这山中打一条隧道,成为通往城市的快速通道。”
山脚组的组民立刻燃放了鞭炮,鞭炮在空中炸响,撼动着青龙山。
当天晚上,孙大妹家里就围了一屋子的人,一个外号叫阴阳的老头说:“城里人来咱山脚组投资是好事,咱山脚组从此就富起来了,但山脚组地处偏僻,就靠眼前这条路,城里人得绕多少弯道才能到这里呀,累也得把人累死,农业科技观光园建起来未必有人气。”
孙大妹说:“其实,城里人到山脚组绕路主要是绕青龙山,几乎把青龙山绕了一圈,侯老板说了,准备在青龙山打个洞,也就是建个隧道,那样咱山脚组差不多就跟城里连为一体了。”
“那可不行,在青龙山打洞就等于掏了龙的心,龙没心了,死了,咱山脚组也存活不下去了,咱是靠龙的气脉活哩。”阴阳老头反对说。
“要不就把青龙山的山脚凿掉,另打一条路。”孙大妹又说。
“那更不行,凿青龙山的脚就等于给青龙截肢了,龙不疼吗?龙要是发了怒,咱这山脚组就得天塌地陷,到时候老少爷们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想发财?发鬼财吧!”阴阳老头接过孙大妹的话。
组民听了阴阳老头的话,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孙大妹半晌没吭声,这阴阳老头在山脚组生活几十年了,早年曾当过山脚组的组长,那时候叫队长,因会看风水,在山脚组极有威信,也因为会看风水,文革中天天被拉到长水村挨批斗,落下个尿裤子的毛病,一着急就尿裤子,组民私下里喊他尿阴阳,这几年听说他的这个毛病没了,组民便将尿字省略仍呼他阴阳,他的真名实姓反倒被人忘记了,在孙大妹的记忆里,阴阳老头姓孙,跟她同姓,大伙儿都喊他阴阳,孙大妹也只好这么称呼。孙大妹当山脚组组长,还是阴阳提议的,选举之前,阴阳晚上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青龙山上落了一只凤,凤身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阴阳梦醒后,就断定山脚组要出女能人,选组长的时候,他前后一招呼,就把孙大妹选上了。他偶尔会跟孙大妹提起这事,让孙大妹感觉她欠了自己的一个人情。不过,阴阳在组民中的感召力她是深知的,要是他阻止的事情,组里十有八九做不成。
孙大妹后悔不该过早把侯老板在青龙山打隧道的设想说出来,要是阴阳就这事发动山脚组的组民集体反对,农业科技观光园的投资计划很可能要成为泡影,城里人来这里投资是想赚大钱的,他赚不到钱怎么可能把钱往这里撒?
孙大妹看着一屋子乱哄哄的人说:“阴阳的话有他的道理,但长水村一直是以环保为前提的,我们山脚组是长水村的一部分,搞农业科技观光园本身就证明了我们组对环境的保护。至于投资方想在青龙山打隧道,不是我们能阻止的。”
“你这话不对,青龙山是我们的山,青龙山的心被掏空了,青龙死了,你这条凤就会日夜悲泣呀!”阴阳这话带着煽动性,屋里的人又开始嚷嚷起来了。
孙大妹感到阴阳这话很可笑,便纠正道:“说我是凤真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是凤,为了山脚组的富裕,我愿意脱落全身的羽毛。”
一屋子的人又为孙大妹这话鼓起掌来。
阴阳扫了一眼全屋的人,悄悄地出门走了。
第二天,孙大妹发现阴阳开始在青龙山的腹部挖坑栽树,她一下子明白他的企图了,他想以赔付的方式增加投资方侯老板的经济负担,要是他栽的树三个月内能成活,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赔偿。如果投资方没有一定的资金,会对此望而怯步。
“你不能在此处栽树。”孙大妹夺着阴阳手里的铁镐,企图制止。
“为啥?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从来没人管没人问,我想搞绿化,你能阻止吗?你是山脚组组长,你阻止组民搞绿化会失去民意的。”阴阳牢牢握着手里的铁镐。
“你早不搞绿化晚不搞绿化,为什么偏偏在侯老板承包了农业科技园以后才搞绿化呀?这山上山下的地盘已经承包给候老板了。跟你说阴阳,你这是心数不正,想多讹人家投资方的钱,你这样做,会丢咱们山脚组人的脸。”孙大妹发怒了。
阴阳不示弱地说:“我丢山脚组人的脸?我自从落到这里,就没丢过山脚组人的脸,想当年我当队长那会儿,村里号召给娃们盖小学校舍,我发动全队的人肩扛手抬砖头瓦片,一个月时间就盖起了六间校舍,娃们上学才有地方啊!如今你当了组长,你想让咱山脚组富裕的心情组民都理解,但你不能同意投资方来这里掏青龙山的心挖青龙山的脚,这不光是风水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山脚组生态平衡的问题,青龙山没了,山脚组还能存在吗?要知道城里人是奔着青龙山才来这里观光的,没了青龙山,他们观个屁!名义上山脚组是招商引资了,实际上是引来了破坏生态平衡的大祸害,我们对子孙万代怎么交待呀?……”阴阳丢下铁镐,面对青龙山突然跪了下去。
这举动太出乎孙大妹的意料了,她惊慌得一时不知所以。
只见阴阳对着青龙山高喊:“老祖宗啊,你在这里屹立千年万年了,你保护着你脚下的组民,让他们世代繁衍,可现在城里的有钱人要来掏你的心断你的肢剥你的皮了,我的老祖宗啊,你此刻为啥不龙颜大怒哇?……”
阴阳的喊声很大,青龙山又有回音,估计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能听见。果然,不一会儿,山脚组在家的老少爷们和妇女小孩都向这里聚拢,人越聚越多,孙大妹点了一下人数,发觉山脚组在家的组民全都跑来了。
她有点惊恐,不知阴阳下一步又有什么举动。
阴阳望着越聚越多的组民说:“我阴阳13岁就来到山脚组了,我们山脚组因青龙山而得名,也因青龙山的风水而存在,想当年日本鬼子那么猖狂,可因为青龙山的阻隔,他们没能进来扫荡,这青龙山是座宝山啊。如今,青龙山要被城里的有钱人开发了,掏它的心断它的肢,青龙山将变成残废。青龙山残废了,我们组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城里人来投资开发我们欢迎,但要因地制宜,不能让我们的山水伤筋动骨。尽管我们是草民,说话没力量,城里有钱人不会听我们的,可我们有力气,我们要把这青龙山的腹部都栽上树,三个月的时间树就成活了,那个有钱的侯老板想动青龙山,必先问问我们的树。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对,阴阳说得对!我们都来种树,走,现在就回家拿铁镐去。”风风火火的组民,听明白了阴阳的话,又风风火火跑回去拿工具了。
糟糕!孙大妹觉得更棘手的事情来了,如果说阴阳植树确实是为了保护青龙山的生态,那么其他组民植树就未必是抱着这个目的了,他们跟着阴阳瞎起哄,最终要讹诈侯老板的钱财,而候老板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会不会放弃农业科技观光园的项目?长水村有多次投资的机会,都因为村民的短浅目光而搁置了,虽说土地是私有的,可投资方想占用村民的一亩三分地,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没有耐性的投资商就被吓跑了。山脚组第一次来投资商,还是省扶贫干部祁有音帮助联系的,要是山脚组民把投资商侯老板吓跑了,以后谁还肯来这里投资,山高路远信息不通,侯老板是看了祁主任的面子才来的。
孙大妹将两手拢成喇叭状,这样可以使自己的声音高一些,她说:“乡亲们,我们山脚组山高路远,轻易不会有人来投资,这次侯老板来投资,是省委扶贫干部祁主任帮助联系的,祁主任面子大,有钱人才听她的话到我们组里来投资。你们这么做,侯老板生气不来了,山脚组靠什么发展呢?”
阴阳挥挥手说:“如果来山脚组投资的城里人只想把青龙山的心掏空,脚断掉,这样的投资我们不要也罢。”
组里人又跟着起哄,空气中飘浮着喧嚣之声。
孙大妹望着情绪激动的组民,仍是耐心开导说:“开发方案是可以再商量的,第一步我们要先让人进来。”
阴阳理直气壮地说:“这次开发方案组里根本就没跟组民打招呼,我敢说没有一个组民同意掏青龙山的心,大伙说对不对呀?”
“对,我们宁肯不要钱,也要完整的青龙山。”组民们齐声吼道。
孙大妹觉得再争下去自己会跟组民发生冲突,于是缓了缓语气说:“有些事情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吧,不要有什么过激行为。”
阴阳不言语了,照样抡他的镐刨坑种树。
组民也学着他的样子干起来。
孙大妹一脸茫然,暗想要不要把组民这几天的行为反映给谢正光和祁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