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已近夜半,场灯亮起驱散方才闪红闪蓝光影的魔魅,灯光下,人群散去如被催眠的兽散去。
采采同男友另有节目,打了个招呼先撤了。这边亦微问唐清容要不要搭便车,后者就笑一笑,“程森在后面等我。呵,你忘记吗,这间酒吧他有股份的。”是,程森是个过气的摇滚乐手,还没怎么红就过气了,之后全仗脸熟在圈儿内混。好几年前他小有节蓄,跟朋友开了这间酒吧,之后就不时有些地下的半地下的乐队来此间演出,久而久之成为圈内人麋集之所,聚在这里齐齐陷入集体无意识以为音乐还没玩儿完呢,哥几个还没玩儿完呢,喝着五倍于超市价格的啤酒一支接着一支,他们舒坦了。亦微略见过程森几次而已,连眉目也不甚记得了,但这个男人浑身流露着好玩世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她却已分分明明地看在眼里,而且不得不承认,那是颇能吸引人的。
于是亦微别了清容,跟万劫并肩朝外走,不知为什么万劫就来问她,“你还好吗亦微,是否仍同那有妇之夫在一起?”
闻言她就停一停,抬头望住他,双眼灿若宝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然后换一副天真神色她笑道:“嗄,我有过吗?”从头到尾推得一干二净。如是万劫就不再问,只伸手拂一拂她的发,手指却顺势在她额上一弹,接着得逞般对她挤眼笑道:“这只瓜已经熟透了,择日杀来吃”。
说话间两人已到酒吧门口,亦微朝路灯下聂言在的车扬一扬下巴,“那是我男友,他是摄影师。”
万劫便很感兴趣似的,问:“他是哪一种摄影师呢?”不等亦微有所反应,他又坏笑道:“世上只有两种摄影师,一种一辈子只跟同一个人睡,另一种跟无数人睡。”亦微闻之一乐,接着把贫嘴耍下去,“前一种人就像特蕾莎修女,人人都觉得她伟大,但谁也不想变成她”,说到这里她忽又止住了,不知想起什么。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手拖着手静静看了一会儿雪,酒吧街突然非常安详。这座孤独而巨大的北方城市,此刻正悄然涌上一种谨慎的诗意。这时亦微正色望着万劫的侧脸,道旁乔木枯枝的黑影映上他面孔,令他看上去好像纹身的易洛魁人莫测而且狰狞。
她想倘她有勇气便可以吻一吻他的鬓角,这样就踮起脚来吻了一吻。
窄小长街的对面,聂言在已经等了有一阵了,此时正将车窗降下,默默吹那漫漫卷来的雪风,并且点了一支烟。
不久散场的人潮便消退,一转脸他见亦微跟一个男子携着手走出来,一时也不及追究心中是何滋味,只顾定睛去看那男子。
却见那人高高大大,步态不甚积极懒懒的好像一匹兽,正垂首与亦微说话,言笑间姿势温柔。恰这时他二人像是提及聂言在,一齐抬头朝他这边瞧过来,言在只觉那人一双眼睛又锐又亮,像鸟,面孔幽暗英俊,虽正尽力快乐,背后却潜伏着亡命徒好勇斗狠的神情。
聂言在于是就坐不住,索性跳下车,踏着雪向亦微迎过去。到了面前,万劫仿佛知他来意,笑着朝言在伸出手去握一握,自我介绍道:“万劫,亦微的兄长”,见对方神色中似有问题要问,又补充,“我与亦微有同一个父亲”。
是,他与她有同一个父亲,在万劫年纪尚幼而亦微还未降生的时候,死于过量吗啡注射。
万劫出生时,他父亲与他母亲并未结婚。万劫的母亲是个俄罗斯人,早年间也是死在毒品上头,万劫那里只保留着她一枚小像,野艳得令人心悸。成年后他每每十分自律,继母崔颜有时也问起来,“啧啧,你这样周正连烟都不肯吸,真太英勇了,难道不怕寂寞?”他便会得展颜笑笑,轻快答道:“爸妈都是瘾君子,到我这里怕是负负得正了罢”,肯拿已故的双亲开这样的玩笑,万劫其实并不算是很周正的人吧。
亦微初出生那一年,崔颜独自带着两个幼童,一度过得很吃力的时候也有。又据说她曾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遗赠,不知怎的却被她只留下一处房产,其余尽数捐给了教会,崔颜一向又不像是那么虔敬上主的人。亦微当时很小不过手抱,无知无觉似一团饭,倒是万劫已懂点事,记得他们三个人是如何像波希米亚人一般流徙,全然无视国与国的疆界,先从德国去到奥地利,五年间迁遍整个南欧,也去过巴黎闯荡,后又搬到法国南部,这才慢慢安定下来。因那时崔颜的事业有了起色,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得到机会举办真正盈利的摄影作品展。
“等一等,你说我就想起来,崔颜这个人我听过的,她的人像摄影十分特别,每以细节夺目,是我们入行便知的前辈,只她不涉足时尚圈,始终没见过,原来是你母亲”,停一停,聂言在越发好奇,“你如何不跟她姓崔?”
“呵,她原姓江的,崔颜只是她工作时用的名字,想来是为了那帮西人好发音么不知道。反正大家叫得习惯,久而久之忘记她的本名”。这时亦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接着说,说得很慢,“幼时我与她也很亲近的。彼此视对方为珍宝,母女两个连发式都要一样,刘海很厚齐着眉像埃及艳后。得空她陪我们玩印第安人游戏,羽毛、骷髅项链这类行头一应俱全,面孔上还要抹油彩呢。打赢了仗她比我叫得还要大声,这时万劫也会加入,三个人眼瞪眼比谁叫得久,吓得邻居召警以为我们遇到贼,那才叫热闹。”
听得言在简直神往,“后来呢?”亦微像是此刻才醒觉身边有人,回过神来,转过脸往言在面颊上匆匆吻了一吻,敷衍他,“后来我就来了北方念书。”但言在仍然追问,“后来你与她关系不妥?”
她就有点烦,自床中坐起,走去电脑旁拿烟。之后,在窗前略站一站,手中不自觉把玩她的打火机。火光明明灭灭,金属的噼啪声中亦微又自语般喃喃道:“人跟人之间,做母女也讲缘分。”说时将裹身的被单卷得紧一些,雪夜微暗之光映得她裸肩一片银白。言在倚在枕间看得眩惑,一时间有些恍惚,伸手扯她过来在肩头吻一记才确定这女人是真的。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亦微便枕着他的手臂点燃了烟,放至他唇上,接着又替自己点一支。一屋都是雪光和烟气。
“从不见你提起你母亲,也不见你同她联系,因为你太想独占她,还是太想摆脱她?”言在忍不住又轻轻问,一面转头去看亦微的脸。她却侧转了身,以背对着他,良久良久,他以为她睡了,其实她在流泪。
又一夜,桌球室人不少,话声嗡嗡,夹杂有象牙球滚碰间发出韧脆的撞击声。
亦微跟万劫都嫌斯诺克啰嗦,只玩美式落袋。台面有点旧了,细看甚至有烟痕,颇流露出些潦倒。但亦微仍中意这家只因此间主人擅调一款鸡尾酒名叫“翡冷翠之夏”别家喝不到,且这里时常播放老版本爵士乐用一台真正的电唱机。
今夜她开局就极顺,几乎是一杆收,兴致很高。万劫站在一旁吸烟,看着她将黑八击落中袋之后夸张地仰天笑起来。而他注视她,突然沉声问道:“亦微,你是不是真的快乐?”呵,这也就是万劫,倘换了旁人来问这样无稽的问题,立刻一巴掌搧飞之—这是最大的隐私,岂容轻易打探。亦微并不回答,举手打个响指示意服务生摆球,又回转身来向万劫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爱他吗?”
“他令我笑。”
“吴宗宪也令你笑。”
这时亦微似觉得很倦,以手抹了抹脸,随即露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但依然清秀的小面孔,“是,万劫,我不曾望着我爱的人说我爱你,不曾萌生过与哪一位男友共度一生的愿望,不曾追随情郎跑去阿拉斯加爪哇或是埃塞俄比亚,也不曾为谁割腕悬梁乃至跳楼,我怎么好算是恋爱过?不,万劫,我没有恋爱过。”
身后,服务生正埋头摆球,听见这般骇突的对话,耳朵几乎竖起来。亦微并不介意,点支烟又接着说下去,“唉,有时我真羡慕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人,他们想看跳舞,有金?凯利有阿斯泰尔,想笑,有卓别林,他们若是皮痒了想被勾引,还有玛丽莲?梦露跟丽塔?海华斯轮番上阵哪。那些幸福的人甚至可以在公交车上吸烟!但我们,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谈似是而非的恋爱,结摆设式的婚,否则生命如此冗长,何以打发?”
听到这里,服务生不再感兴趣,随即蹑足走开。亦微便俯低身体在桌边开了球,两个花球应声落袋,这开局真不坏。她像是专心恋着球局,不欲再谈,只放缓了声线又道:“万劫,今晚我讲这些你一定当我在发疯。但假使同样的问题由我来问你,你又怎么说?”亦微摆摆头,随即自问自答,“我跟你,五十步跟百步而已。”
当晚两人便很少交谈,只认真打球。万劫后发制人,不久便扭转颓势,最后有几局都是他设下圈套,诱使亦微触球犯规,兵不血刃结束战斗,十分奸诈。于是他踌躇满志向亦微笑道:“看见没有,什么叫宝刀未老?”
技不如人亦微便怄气,放下球杆,一面朝门口走一面说,“不许笑,你知不知自己笑起来样子像土狼?”万劫闻言就当真追过来拎起她一条胳膊,吭哧啃一口,啃完还要扮鬼脸,“哗,真难吃,念太多书的人,肉都似木渣,没人味儿。”亦微扭身夺了手出来,脸上却绷不住,没有办法,就笑了。
出来只见街面上积着雪。是深宵了,路人来去都似鬼影,形迹十分凄清。亦微悄悄挨万劫近一些,像是有话要说似的,轻轻唤,“万劫。”被唤的那一位便很默契地低低“嗯”一声,仍踏着雪静静走路,并不看她。亦微垂首踩着万劫的影子走了良久,终于说“没事”,隔一会儿又道:“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过了新年便动身。”
“上哪儿?”
“古巴。古巴境内有一种即将灭绝的鳄鱼,全球不足五百只。”
“呵,这就叫濒危?你去问问全世界还有谁在相信爱情,一定比这个数目更少。”
万劫听了哈哈一笑。他在多年前申请到联合国职位,服务于野生动物国际救援行动。有时为一个项目便要在野外扎营一年半载,很是辛苦,而且极不浪漫。不会有长腿细腰的生物学女博士衣着清凉地跑来陪他在非洲大草原看日落并且拥吻,那纯属好莱坞的意淫,好莱坞还相信内裤外穿的人可以拯救地球呢。
隔一阵他又说,“还有偷猎者。一只野生鳄鱼皮包动辄卖到天价。都会中,时尚女性拿着钞票排队轮候,五年等一只爱马仕柏金包。”
听到这里亦微便冷笑,“用了会成仙还是怎样?”顿了顿又道:“五年呢,女人老起来,摧枯拉朽之惨烈,不要说鳄鱼皮,人皮都救不到。何必珍珠慰寂寥?”万劫听了就回身揽过她的肩,抱她一抱,又问,“你知不知你说这话的语气十足就是崔颜?”闻言亦微神色一僵,虽没有立即从他臂弯当中走开,却不再说话。
四周很静,积雪在两人脚底发出温柔的沙沙声。他们这时并肩走,分明是并着肩,突然又像是生疏了,不曾亲热过。听见黑暗中“哐当”一声响,两人都吓一跳,齐齐转脸去看。看时只见一道软软的黑影轻悄跃上墙头,朝夜色中一钻便消失了,原来是一只猫。
这时亦微就摸了烟出来点燃,向着夜空吐出一串烟圈,仰起面孔她只觉内心隐隐发痛,于是她想或者不会再有人可以靠近她的心了,她的心已老朽。但她明白的,时空这样浩瀚生命这样细弱,岁月如流的沧海桑田里,悲或欢都是尘埃,是尘埃中的尘埃。而她又想,其实她并不想明白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