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容的家占住一整只街角,大铁门斜斜的,开在街面上,铁阑干上锦重重地缠着复瓣红蔷薇。
风水上讲,这个方位的房子带杀,不宜住人,不过管他呢,这里是巴黎。
对讲机那头是个英国女人,讲法语也带苏格兰腔,听亦微说找唐清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启动电闸,打开门让她们进去了。亦微跟采采对望一眼,都有点懊恼的样子,早知事先打个电话来。
房子很大也很堂皇,但不知怎么一进去就冷飕飕的,亦微心头一凛,一脊的汗毛都炸起来。
那开门的女人该是个仆佣,站在沙发边绞着手,似做了错事,还没等亦微开口,她便道:“五天前夫人自杀死了。今天先生又被请去警察局做笔录,还没有回来。”
一听之下,亦微失声笑了,碰一碰旁边采采的手臂,指着那个女人问道:“采采你听到了吗?她在说什么?”不方便接待的话,告诉我夫人不在家就可以了,不必说她死了这么彻底。
采采脸都白了,反手抓住亦微的手腕,“她说,清容死了。”
亦微笑得更厉害,“怎么可能?你信她?”
倒是采采还清醒着,转脸问那个女佣,“夫人怎么死的?”
“开枪自杀。”
亦微噔地站起来,“采采,我们找错了,这里不是清容的家。”
但这分明是清容的家,对面墙上挂着唐清容的相片,巨幅的,橡木镶框,清容穿着丝衬衫修身长裤,通体金属黑,似圣洛朗的女模穿着吸烟装。
采采见亦微失常,赶忙伸手去拽她。亦微却很抗拒,不耐烦地甩开,到底失控了,一挥手打翻了桌上的一只大花瓶,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花瓶里插满深紫色的迷迭香,已经枯萎了。花朵似血痂,扑落落掉得一地都是。空气中,一种植物的腐臭弥漫开来。大理石地上亮晃晃的一滩水,日光照在上面,起了一层很淡很淡的虹。亦微垂头看一阵,突然觉得很刺眼,痛得快要盲了,就缓缓抬起手来掩住了面孔,“采采”,她低低呻吟,“采采带我走。我不能再呆在这里。”
次日在警察局,法医领她们到停尸间门口。
亦微走在前面,迈一步,终于还是退出来,对采采道:“你去,我在这里等。”
说完,回身坐到门口的白椅子里,脸上木木的,没有眼泪,没有表情。采采便进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满脸都是泪。
回旅馆的路上采采对亦微说,“清容还跟生前一样,只不过右面太阳穴有一个弹孔。”亦微一听就受不了,走去路边干呕,胆汁都呕出来,苦绿色的,吐在地上。
清容死在她的卧室。那把手枪是马修买来防身的,此前一直锁在书房的抽屉里。
开枪时用了消音器,子弹从太阳穴射入,血斜飙起来,溅得一墙都是。
“她疯了”,清容的法国丈夫马修对亦微说,“最后一年她的神智完全不正常。”
亦微飞快地回过头去,盯着他,“她没疯。她只是人格太鲜明。”
马修给盯得浑身发毛,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很快拔腿走开了。亦微望着他的背影,换了中文,低声道:“你不知道你错过一个多么棒的灵魂。”
见到清容的女儿宝琳却是在葬礼上。
不到四岁,却有模有样地穿着一件很小的黑大衣,黑靴黑帽,还很荒谬地戴着一双黑手套。保姆牵着她的手默默站在一边,但是看到亦微,宝琳就挣脱了跑过来,一把抱住亦微的腿,“你是Yvette”,她说。那是亦微的法文名字。
连采采都吃一惊,忍不住弯腰问她,“你怎么知道?”
“妈妈给我看过你”,她仰起脸,望着亦微笑了,笑起来脸上有酒涡,一边一个。
保姆跟过来,有点尴尬,解释道:“夫人常常看过去的照片和录影。”
仪式上,牧师念到“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时,宝琳突然附到亦微耳边,用手掩了口,很小声几乎是气音对她说,“Yvette,我妈妈死了”,很秘密地,像是生怕别人也知道。那时天空落着一点雪,亦微简直不能转脸看她,并且头一回,在清容死后,流了泪。
“或者,不是自杀。”采采轻声道。
“凶手呢?动机呢?”亦微问,神色却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宝琳在儿童乐园里荡秋千。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太太死了,凶手总是丈夫。”采采看太多侦探小说了。
亦微就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马修在她们面前,总是哀叹自己的不幸。
他依然是个胖人,但的确憔悴很多,每天总去酒吧买醉,喝得半死。可是亦微不相信他爱过唐清容,也许当初娶她只是觉得她漂亮,名贵,摆在家里很好看,谁知道?他也丝毫不觉得清容精神失常有他的责任。他以为妻子跟烤箱一样,如果买到一个坏的,无非是因为自己运气差。
清容说过,“马修是个善良的人”,而亦微却认为,马修的善良只不过是平庸,再加上没有心。
临回国前有一天清晨,雪下得很大,日色垂落枯萎,很静。
亦微在房间里上网,邮箱打开,竟有一封邮件是来自唐清容。
她一见,额上已出了汗,点开看时,邮件很短,只有两句话,“或许安宁只是深渊的另一面,亦微,我是有罪的,我不能这样生活。请照顾我的女儿。”后面没有具名。再看发送时间,是清容自杀当天,事发之前三小时。
绝望之后该如何生活?亦微突然觉得需要一个答案。
她捧了头,在电脑前呆坐一阵,之后揉一揉脸,起身去隔壁房间叫了采采来看。
看过之后,采采也不能言语,只站在床边机械性地不停梳头,头发掉得一地都是。
“从前我们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亦微突然开了口,“有一次,我跟清容逃课去看电影。那时正好有一个意大利影展,影院在放映《露滴牡丹开》。清容不明白施泰纳为什么会自杀,出来时不断问我,一个生活优裕的人,怎么可能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想她现在明白了。”
江亦微至今记得施泰纳在夏夜的阳台上对马契洛说,即使最悲惨的生活也好过一个封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