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万劫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顾捏着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来,替她抹眼泪。
亦微却在风中仰起了面孔,疯人般又静又暗地望着他,目光有火,万劫给它灼得好痛。
她突然问了,“万劫,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其时风正狂浪,扬起周遭的积雪,尘暴一样,剧烈,温柔,而杨木又枯又直,青黑而惊怖,一树都是眼睛。
他便一下一下抚她的发,口中喃喃道“我知道,当然我知道”。
亦微却不耐烦,拼命甩开他的手,“不,你不知道”,说时猛地转了脸,内心负着痛,五官纠在一起。生命从来如此,时常荒芜,偶然华美,收梢总以消失作结,国王与乞儿无异,都没有来生,也没有第二次。要爱尽管爱,切勿罗唆,因为,反正不会有第二次。她心中就起了海啸,天昏地暗,但当她望着万劫的脸,却依然,不能发作。
听见钟响她便一抖,看时,却是医院隔壁一间高中正放午课,铜钟一记一记,敲了一十二下。
随之,学生们潮水般漫上街头,皆穿校服,红红蓝蓝的,一街青春横行,无端地就很艳丽。他们两人都若有所动,站在那里注视一回。
亦微已经平静,稍稍恢复了神采,一笑,回首向万劫道:“从前我念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名叫莉迪亚很迷恋你。她有一半吉普赛血统,样子风流,又会占星术。或者你还记得她?有一天她弄到了你的星盘去算,算完她很困惑,当着全班的面来质问我,‘万劫究竟是你什么人?他是你的情人还是你的兄长?原来你们东方人,暗地里真有这么龌龊。’那时我气得发抖,一掌把她推开,她跌在桌角,眼睛流了血。但其实万劫,我推开她,只不过因为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你不能回答?亦微,你傻了吗?那个问题你竟不能回答?我是你的兄长,我跟你有同一个父亲。”
她暴躁起来,昂首直视他的眼睛,“呵,可是你不是。我从九岁就知道你不是。”他打算欺瞒她到什么时候?
万劫便不吭声。
亦微等一等,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她颓然耷拉了肩,不顾后果,脱口说了,“万劫,所以你看,你不知道我爱你。”
成长令人变得复杂而聪明,她却怀念从前的雷雨夜,抱着枕头跑去躲在万劫床上的那些岁月。在变得昏暗与寂静以前,江亦微也曾细小而热烈,并且不必懂得世上有一种疼痛名字叫做爱情。
当下,万劫终于明白亦微在说什么,脸上虽控制得很好,到底还是失了神,举着输液瓶的那条左臂不受控制地垂下来。
江亦微手背一痛,立刻回了血到吊瓶内,乌红的一注静脉血,汩汩涌入,很刺激。
她也不叫,只望着那一注血在透明的药水里扩散开,变淡,接着手背一痛,又是一注。等万劫醒觉,低头看时,整瓶药水已经变成浅粉色,他赶忙把瓶子举起来,却不能再看亦微的眼睛。
见他如此,亦微体内也不知哪里就有一点痛,到底还是令他难办了,一下就有点慌,向他解释道:“本是不打算说的。早知会弄成现在这样。没有意义。假使没发生顾明辉这桩事,假使今天你没回来,我绝不至于软弱至此。万劫,你明白我的,其实我原本不至于……”
他打断她,不能再听下去,“你是特别的,亦微。对我来说你是不一样的。”
是,万劫曾经有过不少女人,将来也一定还会有很多,但他跟江亦微的关系,是不同的。
闻言亦微面孔一僵,撇了撇嘴角,一种很吊诡的表情,不知那是在笑或是别的什么,她说,“呵,我倒希望我普通一点”,眼里一闪而逝那是某种至恸的悲哀吗?
他却道:“亦微,你不要任性。”
她凄然笑了,又痛又倦地垂了头,呵,原来是当我在任性。却不说话,只把手握了拳,在薄薄的积雪上印脚印,一个一个。
过一阵,她停下来,搓一搓手,沉声道:“你走吧,万劫。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至少,让我陪你到出院。”
亦微听了,并不抬脸,只是斩截地,摇了摇头。
出院时是个晴天,日光又冷又劲,枯枝上结了冰,在强光中一闪一闪,夺目如钻。
是采采来接的她,这一阵伊人不再走韩风,中规中矩穿一袭长及脚踝的鼠灰色大衣。这几日,带累得钟采采都清减了,嘴里却不饶人,脱口向亦微道:“嗯,高兴了?您老人家总算是上了社会新闻。”
亦微则敷衍地笑一笑,“行了采采,我不想知道这些。”
两人比肩走进电梯,里头已经站着一个女子,见亦微进来,她就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不记得亦微的名字,放弃了,只朝她点点头。亦微自忖并不认识她,却也随和地回了礼,垂头细思这人的容貌,面孔的印子仿佛是在哪儿见过的。不料,电光石火间,江亦微突然知道这女人是谁:她是,顾明辉的妻!没有了怀孕期间的浮肿跟脸上的瘀伤,她竟也是个细致端丽的女子。如此,她们三个人就在电梯内默然站一会儿,尴尬得全部要阵亡似的。
结果还是顾太太开了口,“眼下景气差,航运本来就很难做,明辉之前的一项投资失败,带累到整个生意。我们名下的房产抵押出去全都不止一次,一星期前他已告破产。不要说他,连我都想过自杀。”听得亦微一脑门汗,自问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情妇,西晋时绿珠为石崇尚有一死,她江亦微却连顾明辉走投无路也全然不知。她只晓得他经营一间航运公司,至于说是赔是赚,老实讲,又不靠他养,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时那位太太一笑,道:“明辉是个怪人,我从不明白他。江小姐你是读书人,或者是明白他的吧。”
亦微心中一骇,噫,我怎么敢明白他,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明白任何人。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令人窒息,躲开都来不及。但她口中却还勉强嗯嗯啊啊地应着,同时也很努力地对顾太太笑了笑,又抬头跟钟采采对望一眼,见那厮正看好戏,并且忍笑忍得嘴角一颤一颤。
这时电梯已经快到地下一层的车库,采采前不久进阶为有车族,那台mini cooper该是傅存光送的,不过她没提过,亦微也不问。眼看就要出电梯,亦微吁一口气,终于可以抽烟,正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掏打火机,一触之下,那只天鹅绒盒子竟然还在,呵,钻石璀璨,却是死亡信物。于是她顺势把盒子拿出来,交给顾明辉的妻,“这个,不值什么,但兴许可以救个急。”从头到尾,这枚戒指江亦微都没有打开看过。
那位顾太太也很妙的,竟不推辞,只默默接过来放在手袋里,又问道:“明辉昨天刚刚醒过来,你不去看他?你会告他吗?你会不会起诉他?”呵,顾太太真是一位好妻子。
其时亦微已经走出电梯,听了就回头对她道:“不,不会,我不认识他。”
江亦微已不能记认,却还依然,懂得爱恋。
病愈之后一日接着一日,她徒然眼看心中有一片黑影壮大,出没,猎杀她枯涸的心智于无形,却束手无策,也不能喊叫,而且她甚至,不能除灭之,毕竟除了万劫所带来的阴影,她再也不能有更多他的,可以得到。
也无法与人交流。回忆可以诉说,但此时此刻,当下的痛苦,往往令她无言。
这样,亦微的心就变得很重很老,像一枚浆果,在深秋的枝头,危危欲坠。
那段日子,她常常梦到跌落万丈断崖之下,而她醒时,总是,忍不住掩一掩胸口,似要扶正她隐隐作痛的心器。
于是她强令自己正襟危坐,着手研究业已废毁的早期文明:火山尘覆灭了庞贝,洪水浸没了亚特兰蒂斯,另外一些如巴比伦如玛雅,或是由于战事或是由于疾疫,曾经多么壮丽,一样轰然倾颓。反正一切有形无形,到头来都将废毁,时间凌驾于所有,极远与极近,至大与至微。甚至有一天,她知一定会有这样一天,将不会再有概念,譬如“爱”,譬如“生命”,意义的黑洞怎容凡人抗拒?
但,在废毁之前,她依然会得灼灼于爱,并且终生,渴望不休。
有一天下午,亦微忽想起她有一套安东尼奥尼的碟片前次放在了承友那里,便下楼去找。
在门上随意敲几记,没人应,熟不拘礼,她便推门进去了。
那房间里有股异味闻起来似烂香蕉,混合可疑的腥臭跟大麻气味,污浊几近有形,亦微警惕极了地掩鼻而入,心想好些日子不过来承友竟已放纵成这样。
地上,雷阵般布满泡面杯跟空酒瓶,亦微趔趄迈两步,脚下忽一滑,脚掌移开看时,却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见之,亦微挑了挑眉,随即朝床上望去,呃,真精彩,棉被间正缠着两个人,室内不高的温度里,他们交相裸着白色的臂、腿和臀,大概是做得累了,伏在彼此臂弯,正在睡。
亦微自知来得孟浪了,赶忙蹑足退出去,不料这时却有第三个人掀被探出头来,这一位,才是厉承友。他妈的,竟是活生生的三P。承友认出是亦微,就坐起身,抓一抓头,问她有什么事。
她早给惊得忘了此行是来干什么的,只轻声地,半是责备半是取笑,说他,“真堕落。”
承友也不恼,嘿嘿笑两声,突然沙着嗓子道:“亦微,这些天我突然察觉,有没有我在,之前我混的那些个圈子照样有意义,或者没意义。不,兴许本来,世界上就不存在意义这回事的,我们一直都被骗了。”
他蓬着头,嘴角甚至还有涎水的浅黄印子没有抹去,但竟说出这番话来,亦微吃了一惊,不知他已想过这么深。
因为房中有动静,床上那两人似要醒了,动了动,双双呻吟起来。
虽说亦微并不是个怕羞的人,但也不至于太厚颜,恐大家照面尴尬,便匆匆向承友敷衍道:“我们改天再聊”,拔腿出去了。但她晓得,不会有“改天”,他跟她再也不会触及这个话题。
不过亦微可以体会他,体会当厉承友在虚妄中,意义的废墟里,他只能竭尽全力去做一枚快乐的小Gay,并无本质区别,有的人是以文字顶住绝望,而有的人,则以肉身的荒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