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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等了很久,等程森打电话给我,亦微,只要他打来,哪怕臭骂我一顿。但是他没有。”

“春天的时候我在尼斯,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隔两条巷子就是过去我跟爸爸住的地方,现在已经转租给一家波兰人。四月有一天,黄昏时我经过那里,院墙上种的九重葛垂下来,你见过的,还跟从前一样,起风时绿幽幽地翻起来,底下有鬼影浮动似的,那样子也跟从前一样。你看亦微,这个世界可以改变的是那么的少。不知为什么我一念之间想到,当年爸爸的死因是溺水,但现在我怀疑他是自杀。”

“是在那天夜里我终于打给程森,才知,他连号码都换掉。”

“亦微,我突然感到绝望。”

于是清容回国,实在想见程森一面,孤注一掷,找去了他的酒吧。

那时的唐清容没有光彩,孤单地揣着一个胎儿,并且一枚百孔千疮的老心脏,相由心生,她已面目全非,该时刻,恐怕,就连最敬业的狗仔队也不能够认出她。

程森自然是不在的(就算在也不会现身)。清容坐等半天,却听楼梯上“空空空”转出一个女人来,很年轻,身体紧绷绷的穿一袭毒粉的裙,搽沙金色眼影,走来清容面前坐下。这女人的小腿很美,跷着脚,白森森的一条压着另一条,点了根烟,看着清容笑了,姿态无疑是冶艳的,可是一笑起来样子却很稚气,开口是个甜嗓子,“呵,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哪个月不替他们打发掉一个两个?姐姐你搞清楚,我们这里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医院产科。我年纪比你轻都知道:一个男人肯让你委屈成这样,他根本不再爱你。”

“亦微,听到这里我心里打个寒战,当下站起来,也没说话,推门走了。是,我以为我都已经痛得不能动弹,但她令我懂得起身离去。我不晓得她是谁,但那句话,她说得真对。”经此一役,唐清容闭门痛哭三天,哭毕,自问不再有勇气生下程森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小孩生下来,我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清容一向斩截,爱与憎都无比清脆,如此摇摆的情感她不可能负荷,所以扼杀胎儿简直是一种必需。

美狄亚的故事有否听过?公主美狄亚手刃亲子,以此报复她不忠的丈夫英雄伊阿宋。原始,决绝,惨烈,一爱不得,遂反目成仇,也是个不走中间道路的女人。唯一的差别是在这里:当美狄亚抱着孩子的尸身跨上龙车,望见伊阿宋至悲至恸,满意了,会得那样倾国倾城地一笑,而唐清容只是,从此不再流泪。

北地之夏一向来得颇决断,仿佛不过一宵之间,已不得不换上薄衫。

干爽热烈的空气里,亦微承友几个人时时交投以释然眼色,大家心里有数,唐清容算是熬过了这一关。这样厉承友才出去找了一份兼差,到琴行打工,不必成天孵在家中以防江湖有事。实在是,前阵子,他们险些连菜刀都锁起来。

崔颜是本就不清闲的,电话中助理已经再三再四催促,次日务必要动身,往温哥华筹备下一个摄影展。

承友舍不得她,提议众人喝一回酒再散,“哎呀,我最近很脆弱,可受不了静悄悄的告别”,他抱怨,却又咧嘴一笑,半是认真,半是小孩使性子,并且一点也不介意张扬他的多愁善感。其时已经夜了,他自告奋勇去熟食铺切了酱牛肉跟卤水鸭胗,顺路扛回两件啤酒,燕京青岛各一,他知青岛亦微喜欢。女士们在家另备小菜若干,时蔬沙拉是清容的手艺。

是夜有风,长夏淹然将至,楼外一丛丛暗碧,正是单衣试酒时候。

他们四人围住一张矮几,在沙发边半歪半靠随性坐了。背景乐浅浅放着几首崔健,承友近来返璞归真,听的歌都在往回溯,“凡事越往开端走,元气越充沛”,承友总有他不可反驳的道理。清容却不饶他,冷冷打趣,“小心了各位,过不多久承友会得开始欣赏猿叫”。闻言,亦微没撑住,一口酒喷出来。对面崔颜笑岔了气,给烟呛了,直咳嗽。承友自己也笑得个面红耳赤,又嚷热,走去开了窗。

当晚崔颜兴致很高,三杯两盏落肚,讲起当年在海德堡求学的种种:华人不多,但万幸室友是台湾人,很美丽,是个舞者;海德堡冬天有倾城之雪,春天内卡河中有天鹅飞来降落;生平第一场个人摄影展,在二十岁。

亦微渐渐变得很静,只在暗影里坐着,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吐烟圈。

旧事听罢,唐清容对崔颜说,“多好,你像是没有受过苦。”

“哦?”崔颜不禁抚一抚面颊,手指上钻石一闪一闪,眼睛里惶然神情一晃而过不知那是至恸还是别的什么,但很快她已收拾了心情轻轻一笑,“凡事不太多想,也就过去了。”人得学着自己放过自己。

旁边承友咕嘟咕嘟只喝酒,喝完抹一抹嘴道:“清容你多么幼稚。谁不是强忍绝望活在这世上?来来来,什么都别说了,吃好喝好。”是,人生的基质,孤独的本貌,纷繁世相背后的直白跟残忍,口说都很虚妄,惟有以具体的快乐,聊作抵挡,但却不能够追问跟言语,聪明人纵然明白,往往也假作不见,假作不知。

但崔颜却很有兴趣,问了,“你们,从哪儿学得来这么绝望?”说时捏着杯子,翘起食指悠悠点一点他们,皱起眉头,嘴角却在笑。被问的三人彼此对望一番,不能回答。

承友喝得最凶,这时借了酒意,在一室静默中高高擎了杯,叫道:“敬梦想”,说着跟空气中无形的对象碰一碰,或许是在跟梦想告别也未可知。喝完他又斟满,洒得一地皆是酒,这一回嚷的却是,“敬最不像母女的母女”,自顾自喝了,摇摇走去卫生间洗脸。清容忙去看亦微,亦微没有表情。

眼见众人东倒西歪都有了几分酒,亦微突然朝崔颜举了举杯,郑重地,没笑,只说“谢谢你”,说完自己先干了,也不等崔颜有所反应。后者像是受了震动,嘴角抽一抽,却还不依,遂又千方百计看牢亦微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但亦微已经不肯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开眼珠,撇嘴一笑,“For everything”。

至夜半,初夏的虫唱中昂然响起车号,是承友新识的一干朋友来找。他已经喝过一场却还是跑出去赴约:夜游,痛饮,次日回家,面白如纸,夜间则再度蜕掉昨宵的腐蚀返生如同尸变,周而复始,这是厉承友为自己选择的生活,“不要用寂寞试炼我”,承友太擅长那样天真又软弱地一笑,“我经不起试炼”,说着唇角的法令纹明了起来,显得尤其的残酷,不负责任,对一切,包括他自己。

清容早已告了乏,上楼,先睡了。崔颜不胜酒力,正团身歪在沙发一角,畏光,脸伏在靠背里,发髻已经有点散,垂下来一绺给汗水濡湿了,弯弯地贴在她的颈上,像蛇。一时听见手机在窗台上响,又迈不开步,只得高呼,“亦微,亦微,替我听一下电话。”她恐是策展人电话过来讨论开幕酒会的细节。

其时亦微正在厨房洗杯盘,湿着手跑出来,两个指头把电话搛起,放到耳边,听筒内传来一把沉厚声线,叫,“崔颜”。闻之亦微一呆,也不出声,也不问是谁,只静静走去沙发,递了手机给崔颜。转身时突然就很心悸了,她忍不住掩了掩胸口,心火,焚心之痛,轻巧之痛,咬啮之痛,她已无言。

隔一阵,崔颜讲完电话,转过脸来,见亦微站在门边,就笑了,说,“是万劫,他到了温哥华。他还问起你。”

“他不是在古巴?”亦微仍发怔,口不对心。

“他告了短假”,崔颜一笑,借着酒意抱怨,“万劫一向捧我的场,不像你。”

被抱怨的那一位听了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把手边一枚烟盒拿起来摇一摇,只得一根,埋首点烟,点了两次。

“你跟万劫……,还好?他说去年冬天来看过你。”

呵,对,是冬天,天寒风劲,他两记耳光掴得她魂不附体。顺着他的掌力,她的脸往左面歪一下,再往右面歪一下。楼底呼啸而至的狂风中,她海藻般长发扬起如妖。是的,是冬天,江亦微忘不了。

崔颜这时已坐正了身子,倾身来拉亦微的手,确乎是醉了,声气有一点浮,“亦微亦微,我希望你快乐。”

这一次亦微没有躲,站在那里只把左手由她拉着,右手执烟,慢慢吸,一口一口。

崔颜接着道:“亦微,快乐真的有那么难?”

“总之不简单。”她答,很有把握,她江亦微从小就是“不快乐专家”。

那边就沉默了,过一阵,崔颜叹一口气,说了,“万劫并不是你的兄长,亦微”,说完,眼神细细密密地,带着探问织上,“你跟万劫,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亦微徐徐抬了头,目光又静又暗,却很痛,像个伤口,低声说了,“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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