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竖起耳朵等答案,连芽芽也竖起独角辫睁大眼睛。“大姐呀,你跟书记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沈局长擦擦溢到手指的啤酒泡沫,神秘地说,“刚才送书记到门口,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说的正是花季正式调动的事。我向书记汇报了,花季的情况完全可以按特殊人才来处理。什么叫特殊人才呢,省人事厅的要求是创作员系列的必须是省级或全国的作家协会会员、一本以上专著。这对花季还不是大厨师做早点,小菜一碟。”
沈局长的一番话引来了全桌对花季的预祝,花季心知肚明,他们以为小菜一碟的加入作协、出一本书其实都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好比外行人以为宣传部的副部长离部长是一步之遥,官场中人才理解,宣传部的副部长想混到部长,比老板的资产翻十倍还要难上十倍。
哑巴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对他而言,十万块钱到手,婚礼就获得了圆满成功;花季的感受就有差异了,沈局长的一席话在她心中投下了阴影,它不像阳光下的阴影那么突兀,更接近月光下的阴影,虽说浑混不清,却是抹不去的。
热闹之后的冷清有一种令人怅然若失的意味,客人学生放学那样退去后,花季觉得自己好比独自站在讲台的老师,凄凉又滑稽,于是提出要先走。哑巴让鞋匠带芽芽回家,留下桃汛清点酒水、结账买单,陶传清说要给桃汛做个伴,也留在“世外桃源”。白达将装钱的纸箱搬进一辆有“交通指挥”字样的工具车,新娘花季坐到了驾驶室副座,哑巴就只能同小姨子劫波坐到后排了。
白达驾驶技术夹生且有酒意,车往前一挺差点撞向电线杆,花季喜事当头岂容他鲁莽:
“行不行啊你?”
“怕什么,你们不是说过吗,开公车的好处就是撞上电线杆还可以退回来再撞。”
哑巴见白达挂挡、摆方向盘的动作比消防队员救火还手忙脚乱,正要给他提个醒,一个小姐追出来大喊:
“新郎官等一等,刚才有一个老尼姑,送来了一包东西,叫你记得压在枕头下。”
哑巴接过来捏一捏,说“知道了。”
劫波一把夺了过去,背在身后说,“哇,还有尼姑送礼,二姐夫老实交待,到底是什么关系?”
谁也不好点破这层古怪的“母子关系”,哑巴伸手去要,劫波不但不给,还扬言要“拆开看看嘛。”
沈局长的话在花季心里奔突,妹妹一闹更是慌乱,她研究过客家民俗,知道不过是一包花生加黄豆,多子多孙的意思。花季头也不回冷冷地说:
“劫波别闹了,快还给姐夫。”
劫波扫兴地将纸包丢到哑巴腿上,别过脸去悻悻地注视窗外。
哑巴没见过劫波这个人,在嘈杂的大堂,也没空去打量。只听花季说她在厦门的一所民办高校读旅游,这次做完伴娘就不回校了,留在准备对外开放的世外桃源风景区实习。由于被三个纸箱占领一个位置,劫波就与哑巴摩肩接踵了,嗅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体味,哑巴无法不将陶氏三姐妹做一番比较。如果说桃汛是那种成熟女人的雍容富态美,那么,花季就是饱满秀丽的动人美,而劫波呢?哑巴转过头去,夜色迷朦中,劫波圆润的手腕与手指就自然地弯曲在腹前;往上看,她的衣着款式一般但显得合身而恰切;再往上,大门牙透出一股天真,微微前冲的额头上,没有烫过的长发梳得很随便。一眼扫过,哑巴就看出劫波身上有一种不同于花季刻意打扮的风格,那就是朴素中透出的天然。
哑巴认为,劫波不是那种让男人过一眼就焦灼不安的美女,她给男人的印象是亲切、可信、实实在在。这就对了,哑巴喜欢的就是这种女人,非常喜欢。
现代人早就丧失了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消失了,满世界的人到处乱蹿,哪里都能碰上老乡,就是遇不上“故知”;“金榜题名时”的辉煌不见了,谁能上什么大学读高一就基本能看出来,再说就算你高中博士研究生也不可与古人的金榜题名相提并论;“洞房花烛夜”的激动没有了,谁不是先上车后买票,甚至只上车不买票,“新婚之夜”变成一个空洞的时间概念。
哑巴与花季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的空洞概念,他们早就做了男女之事,哑巴也闹不清花季是不是处女,因为他们首次成事是在桃林中,夜黑风高彼此都辨不清对方的脸,第二天花季在电话中寡淡地提一句“我出血了”,哑巴“哦”了一声就没话。一件无法验证的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好比一个农民被宣布可以“农转非”,又被告知必须先缴纳五千元的“城市增容费”,弄得你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沉默一会,花季就收了线,哑巴听着小灵通的盲音,心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
后来,他们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几次性关系,说“陆陆续续”是因为他们有时候发生性关系有时候不发生性关系。这很正常,哪一对情人不是这样的呢?其实不然,他们发不发生性关系完全取决于花季有没有唱《桃花结》,没有这首客家山歌做铺垫,哑巴连基本的冲动都不会产生。花季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好比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奖到彩贴父母就高兴,奖不到彩贴父母就不高兴,只是小朋友自己懵然无知,总结不出这个规律。
所谓的洞房只是简单地刷了一层白灰,把纸剪的大红喜字衬得鲜艳庸俗,一开门就有一股刺鼻的石灰味。房间里除了床上用品没有一件新东西,这样的陈设舒适不舒适完全是因心情而异,心情舒畅就“人意好喝水甜”,心情恶劣则“家贫万事衰”。
一进房门,花季就往床上重重一仰,鞋子也不脱。花季是那种背气的侧躺,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哑巴,“别惹我,烦死了。”
哑巴不愿破坏来之不易的喜气,自找台阶下来,“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花季听了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面露不解,哑巴解释说,“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一句台词。”
花季仍然不吱声,她才不管什么列宁在一九一八还是在一九一九,列宁再伟大也没有三把火的权力大。花季目光呆滞地盯住天花板粗糙的白粉,既然正式调动遥遥无期,觉得庸俗的生活就像天花板一样向她迎面压过来。压抑感让洞房变得丑陋,新郎哑巴也变得乏味,花季不由闭上眼睛。
面对这种紧张局势哑巴进退两难,依“新婚之夜”的特定情景,哑巴无论如何应该表示一下夫妻恩爱;依自己的真实情绪,哑巴看一眼花季都显得多余。思前想后,为了大局,哑巴不得不装出十分冲动的样子。
哑巴脱掉花季的高跟鞋、解下黄金项链,再动手去剥鲜红套裙。花季没有出声,更没有意外的紧张,这叫哑巴难受。如果是从前,她就挣扎了,就要半推半就了,哑巴想,也许是正式结婚了,她用不着虚情假意。花季身上的衣物越来越少,气氛却是南辕北辙地越来越不对劲,当花季三点式的时候,哑巴的身体已经意兴阑珊,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他凭经验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哑巴在这方面向来不是一个粗鲁的男人,他每次都是不慌不忙、温文尔雅的,因此,哑巴用充裕的时间来努力调整精神状态,还悄悄地用手暗自进行机械性的刺激。
事与愿违的是,不管哑巴如何下定决心、如何坚持努力,到底还是不起作用。就像一个下台的官员,不是想轻松就轻松、想笑就笑的。哑巴想回忆一遍《桃花结》,歌词却一句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塞满了自己的心跳,哪有什么客家山歌。花季既没有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由着哑巴瞎忙。这种情形类似于奸尸,想到“奸尸”,哑巴更完蛋了,那玩意原先只是像充气不足的轮胎,现在干脆像煮过的面条了。
哑巴沮丧异常,“新婚之夜一事无成”,他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心里渐渐浮起不祥的预感。除了请求,哑巴别无他法:
“能唱一首《桃花结》吗,为我?”
花季不答话,裹紧被子背过身去。天气没有冷到要裹被子的程度,哑巴知道,失败已成定局。
哑巴干笑一声,边穿衣服边自言自语,当然,自言自语到花季能听见的程度:“忘了看看老妈给我什么了。”
哑巴坐到桌边,解开宋朝霞送的大纸包,数起了花生米和黄豆,嘴里念念有词。数完重新包好,正儿八经地压在枕头下。冲了个澡,哑巴紧挨着花季躺下。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花季突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哑巴通宵达旦怒目圆睁又无言以对。花季说:
“你是不是性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