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客家人以热情、爽快、好客著称,以会喝酒为荣。水蜜桃与酒娘是桃源的两大特产,在桃源农村,几乎家家种桃、户户酿酒,酿酒的齐全设备和娴熟技巧都是代代相传的,男女老少齐上阵,比北方人包水饺还要深入人心。闻名遐尔的桃源酒娘喝起来醇香顺口,但非常上脑,第一次莅临桃源的领导往往不明就里,三碗五碗就被撂倒了,以至于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因此,桃源市的餐饮业欣欣向荣,所谓的美食一条街其实就是酒馆一条街。他们喝酒的规矩纷繁复杂、名目层出不穷,不喝办不成事,不醉不算喝酒。文化馆的张思发甚至在《桃源文史资料》上发表文章说,“在强悍的客家人内心,一定有一块干涸的土地在龟裂,需要用酒来浇灌它。”找到理论根据,机关干部喝起酒来更理直气壮了。
由白达牵线搭桥,哑巴请法院刑事庭的一窝人喝酒,不等白达把话说完,庭长就举起酒杯夺过话头:
“这顿酒算是白喝了,陶传清的案子根本就没有开庭审理,调档复查翻案从何谈起?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法院,知道吗?不是我说你白达,你也算是吃政法这碗饭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哑巴的原计划是吃完饭每人发一条红狼烟,庭长坚决不伸手,说是“无功不受禄”,庭长不肯接,别人就不敢要了。
既然八竿子打不着法院,那就先打公安局一竿子再说。这还不好办,公安局对白达而言简直是茶楼老板口渴,爱喝哪一壶就喝哪一壶。蒋雄身兼110大队长、城区派出所所长,人称“老虎雄”,一见就令人脊梁骨发凉,又不明白他凶在哪里。跟哑巴握手时,老虎雄其实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但哑巴打了个寒战,因为老虎雄的眉宇间有一股阴鸷的杀气,说话时整个前额的头皮都在跳动。
没想到还是白吃了一顿饭,老虎雄带来的那帮人七嘴八舌,说虽然是公安办的案子,但处理陶传清的却是纪检会,解铃还需系铃人。老虎雄一语定调,“找纪检会撤消处分不就万事大吉了?”
散伙之前,他们不论男女一律每人扛走两条烟,老虎雄说,“白达请客,即使扛走的是金条都不构成受贿。”
纪检会就不那么好说话了。首先书记是找不到的,纪检书记由市委一个副书记兼,他还兼政法委书记,市委、纪检会、政法委都设有他的办公室,要找到他,比猎人找到狡猾的狐狸还难。市委找他的时候,他说在纪检会;纪检会找他的时候,他说在政法委;政法委找他的时候,他说在市委。那么他到底在哪里呢?一般来说,他哪里都不在,在水库大坝上钓鱼。
这样,纪检会的日常工作就由一位姓马的副书记把持。马书记虽然是女人,却天生一张男人霸道的脸,不怒自威,透出一股纪律检查工作的严峻。哑巴没有跟这种女党棍打交道的经验,别说提出请她喝酒,就是向她喊冤都三分气短。白达把陶传清的冤案汇报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不是白达胆大包天,而是哑巴平时老拿捏他,今天也有被女党棍唬得大气不敢出的时候,想到这一层,白达讲起话来就扬眉吐气了。
马书记端出学习“内部传达”文件才有的架式翻阅《海峡日报》,等白达把话说完,才瞟一眼桌角的那张批复,只一眼,她就得出了结论:
“这是批复件,批复件要翻案,还得由原来的请示单位打报告。就这样吧。”
俩人走出市委大院,站在街心花园坏死的喷水池边,心情比池里的臭水还要糟。这时老板阿强又来电话催着送气,白达说话就急了。
“这种出土女人也有老公,怪不得世界上只有剩男没有剩女。我靠,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师专。绕回师专有个鸟用,他们一定会提出要公安部门的证据。”
“你不就公安吗?”
“好了,别挖苦我这个站大岗的啦。那帮搞预审的哥儿们不是说了吗,叫我们去找系铃的纪检会。”
“我们是玻璃杯里的苍蝇,有光明没前途。”
“猪脑了不是?火到猪头烂,钱到事情办。还要我教?”
哑巴真有些糊涂了,“那女人满脸的党性原则,不像个要钱的官。”
“谁像要钱的?坐在主席台就像领导,推向被告席就像贪污犯。”白达四处张望,压低声调说,“我打听过了,她自己不收钱,钱要夹在廉价的礼物里交给在她家做保姆的姑姑,保姆也不跟她说。她的理论根据是,自己知道的事情一定会说出去;要保密,除非自己不知道。哪天东窗事发,打死她也招不出自己的受贿事实;保姆也无从招起,因为她谁也不认识。”
见哑巴憨憨的样子,白达显得更专业,“怎么样,独臂乞丐,有一手吧。我问你,她怎么知道该为谁办事呢?告诉你,据说是看姑姑对客人的态度。”
马书记一直住在丈夫祖上遗留下来的旧院,路灯形同虚设,哑巴载怀抱米粉的白达在小巷里弄东弯西拐,几次差点蹭破手皮。马书记家的大厅古朴整洁,天井中种有石榴和兰花,一眼看上去,是文人雅士的幽静居所,打死也跟贪污腐败挂不上钩。马书记身穿碎花布衣,见是他们俩,脸上也有了笑意,削弱了党性原则,添加了女性的妩媚。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女人腰系围裙,抬出新洗的茶具,熟练地烫杯、冲茶叶。马书记接过开水壶说:
“我来吧姑姑,你去洗点水果。”
听马书记叫她姑姑,哑巴立即将白达手上的米粉交给老女人。客厅里的三人专心喝茶并无废话,有什么好说的呢,夹在米粉里的两万块钱够老女人数上一阵子的,答案不出来马书记就没有态度,马书记没有态度一切都无从谈起。
老女人端一盘黄花梨再次出现在客厅的时候,哑巴和白达仿佛是她经年不见的外孙,颤颤巍巍地削好两个梨,硬塞到他们手里,还念念叨叨非得煮夜宵,扬言要把珍藏多时的带芽莲子拿出来。
“姑姑你回房看电视吧,他们才不稀罕你的莲子羹。”马书记心里有底了,说话单刀直入,“小白啊,还有小什么?对,小方。我有个快捷的办法,特事特办嘛。你们想办法找一个站得住脚的证据,证明陶传清没有强奸,我们纪检会就可以重新发文,推翻1983年双开除的批复。”
哑巴傻眼了,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深谙官方游戏规则的白达领会了马书记的意思,千恩万谢,拉起哑巴就出来了。摩托车上,白达附在哑巴耳边兴奋地说:
“现在可以绕开单位自己找证据,马书记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
说到证据,哑巴首先想到方礼金所说的死胎,问题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还在吗?在哪里?
找!
哑巴闩好门,拉亮所有的灯,从踏凳到神龛、从灶头到衣橱、从废弃的皮鞋到束之高阁的花种袋,总之,容积超过一只老鼠的每个角落都在搜查之列。然而,天亮了、鸟叫了、人累了,所要的东西仍然无影无踪。哑巴黔驴技穷,抱住母亲作嫁妆的皮箱发呆。皮箱是哑巴搜查的重点,一双绣花鞋、一条丝头巾、一个胭脂盒、一把牛角梳,以及父亲的退伍军人证书、初中毕业证书,这些母亲视为至宝的珍藏品,现在一件一件地陈列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